李琩微笑点头：</p>
“我不胜酒力，盖帅今日可不能将我灌醉了。”</p>
盖嘉运哈哈一笑：</p>
“不胜酒力四个字，盖某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隋王是个有节制的人啊，好，今日只是小酌，等明日狩猎归来，你我再一醉方休。”</p>
李琩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已经被盖嘉运喝光的三个酒坛子。</p>
你管这叫小酌？</p>
.......</p>
大厅内，歌舞升平，汉胡掺杂的乐工舞伎，正在下方表演着盖嘉运最喜欢的《伊州大曲》。</p>
此曲需乐工四十八人，舞伎十二人，怪不得人家要在帅府的大堂设宴，其它地方确实放不下。</p>
郭知运在担任陇右节度使的时候，为李隆基献上了凉州曲，盖嘉运献上了伊州曲，这两篇舞曲眼下在教坊都是经常会表演的曲目。</p>
宋代洪迈《容斋随笔》记载：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凡此诸曲，惟伊凉最著。</p>
可见伊州曲和凉州曲在华夏乐府之中，也是极具盛名的。</p>
古伊州，就是后世的疆新哈密地区，所以今天献艺的舞伎，都带着点西域风情。</p>
她们口中吟唱着的，是几篇诗歌，伊州曲有采诗入乐、因乐为诗的特征，这是李隆基同志改进创造的。</p>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p>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p>
这是王维的伊州歌，与其它歌曲一样，大多描述的边疆征战，别离思念之情，其音调凄楚悲凉，使人惆怅感慨。</p>
乐舞是情感的表达，容易与人们内心深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感，形成共鸣。</p>
所以当乐舞开始之后，大厅内两个派系的人所呈现出的表情，完全不一样。</p>
河西诸将这边，有人面色肃然，隐有悲怆，有人闭上双目，乐声与情感在体内碰撞，他们对于这种带有边塞情怀的乐曲是有共鸣的。</p>
不像李琩这边的人，看的是舞，听的是乐，没有感情。</p>
“隋王在宫里，见过表演伊州大曲吗？”盖嘉运换了一个坐姿，专注的欣赏着下方的舞乐，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p>
李琩闻言道：“自然是见过，但与你这里的略有不同，总觉得教坊的伊州曲少了些什么。”</p>
盖嘉运苦笑道：</p>
“牧羊驱马戎服，边关思乡故土，这才是伊凉大曲，长安的那个变了味了，也是，他们不懂的，不过那些诗人们，却不失为我边疆儿郎的知音。”</p>
说着，盖嘉运以手托额，喃喃道：</p>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君莫笑......君莫笑......他们豪饮是对酒当歌，我们还得担心君会笑。”</p>
“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此生未能与孟襄阳把酒畅饮，实为生平憾事。”</p>
李琩一副恍然的样子，点头道：</p>
“我知道区别在哪了，一个是惆怅沉重，一个是典雅雄壮，一个多为离愁别绪，一个多为豪情壮志。”</p>
盖嘉运哈哈一笑，拍掌道：</p>
“总结的好，隋王是懂乐舞的，也懂我边疆儿郎，你若出任节度，要比很多人强上不少。”</p>
李琩笑了笑，连称过誉。</p>
他其实一直都在打量着河西诸将的方向，他想试一试，自己能否在这些人当中，猜到哪个是哥舒翰。</p>
其实很好认，因为王维认识哥舒翰，还有一首《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p>
是的，哥舒翰做过长安县的判官，也是那个时候与王维认识，毕竟大家都爱喝酒。</p>
但是李琩不认识哥舒翰，因为哥舒翰的出身，进不了他们那个名士小团体，也就是偶尔跟王维喝顿小酒。</p>
王维对哥舒翰的容貌评价为：身长八尺，眼如紫石棱，须如猬毛磔。</p>
这就很好猜了嘛，紫色瞳孔，胡须坚硬如铁像刺猬，大高个。</p>
李琩的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侧身朝盖嘉运道：</p>
“那个哥舒翰，是你一手提拔的？”</p>
盖嘉运摇了摇头：“是王倕带出来的，盖某惜才，所以委以重任，怎么？隋王认识？”</p>
李琩笑道：</p>
“我说不认识，盖帅恐怕不会信吧？”</p>
“不，我一定信，”盖嘉运道：</p>
“此人还不够资格让隋王认识，虽然听说他在长安也不失为一名仗义豪侠，但还不够格与亲王结交，我看重他，一来是有真才实学，再者，王摩诘的朋友，品性应该不会差。”</p>
哥舒翰的亲爹哥舒道元，曾担任过安西副都护，赤水军使，也就说，赤水军里面有人家爹的老部下，所以盖嘉运才会安排对方进入赤水军，因为适应起来会很快。</p>
在哪有门路关系，你最终还是得走这条路，祖孙三代草烟人，一家四口力电人，就是这个道理，因为你在其它行业就不了业啊。</p>
哥舒翰其实是想从政的，因为他知道从军是个苦差事。</p>
奈何没路子，在长安兜兜转转几年，结交这个，结交那个，只混了一个判官，觉得自己太屈才。</p>
所以最后还是回来了，老老实实继承他爹留给他的人脉遗产。</p>
“隋王若是对这个人有兴趣，我叫他过来，方便隋王问话，”盖嘉运道。</p>
李琩摇了摇头：“没兴趣，就是觉得相貌奇特而已。”</p>
“番将嘛，如今在西北不稀罕了，”盖嘉运道。</p>
既然聊到这个，李琩便顺口问道：</p>
“盖帅觉得，任用番将，利弊几何？”</p>
盖嘉运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p>
“利大于弊，以夷制夷嘛，我是赞成朝廷这么安排的，就比如这个哥舒翰，他来自西突厥突骑施部落，如今这个部落在伊犁河一带的突厥部落当中，已经势微，很多依附大唐，离强合弱嘛，所以安西和北庭的军中，很多将领都来自突骑施。”</p>
李琩笑道：“如果不是番将，而是番帅呢？”</p>
盖嘉运一愣，皱眉沉吟片刻后，沉声道：</p>
“番人为副，可尽辅佐之能，若为主，则恐有播迁之祸，他们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只可用之，不可予之。”</p>
李琩淡淡道：</p>
“我来之前，朝廷有一项任命，升平卢为节度区，原兵马使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看样子盖帅还不知道吧？”</p>
盖嘉运顿时一愣，惊讶道：</p>
“安国粟特人，在河北为帅？有范阳在，平卢升府意义何在？”</p>
李琩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p>
盖嘉运双目一眯，沉默半晌后，摇了摇头：</p>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任用番将，是因为我大唐边疆多设羁縻都督府州，羁縻，怀柔也，多引其土酋，许以厚禄，为的是纳入朝廷管理，安国之人在河北担任节度使，不会是李林甫想出来的吧？”</p>
“真不知道，”李琩道。</p>
你就跟我装傻吧，告诉我这个消息，又不说清楚，吊人胃口的感觉很爽吗？</p>
盖嘉运冷哼一声。</p>
眼下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就是番帅，羌族出身，还是盖嘉运一手提拔起来的。</p>
但是李琩西行之前，李林甫私下里告诉他，夫蒙灵察的任命，就是朝廷分化盖嘉运与夫蒙灵察的一种手段。</p>
因为盖嘉运一直都想兼任安西，以夫蒙灵察为副，毕竟安西是他起家的大本营。</p>
但是朝廷这边肯定不愿意这么干，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安西节度人选，于是便干脆玩了这么一招，将夫蒙灵察给提上去了，并且明说了：给你升官，盖嘉运不同意。</p>
两人就这么产生了嫌隙，本是一对出生入死的老伙计，眼下来往却少的可怜。</p>
盖嘉运也因此对朝廷的怨气越来越大，李楷洛之死，就是他发给朝廷的一个警告。</p>
接风宴结束之后，李琩被盖嘉运连番热情挽留，住进了节帅府，身边只有李光弼、李晟他们四十来个人。</p>
飞龙禁军所在的驿站，距离此处足足三里地，一旦有事，根本来不及救援。</p>
而同样留在帅府的程元振，心态已经崩了。</p>
他从前外出办事，地方官见了他，都是献媚逢迎，客气恭谨，但是今天不一样。</p>
那帮河西悍将，没一个拿正眼看他的，这样的形势，很难不让他心生胆怯。</p>
所以等到大家都被安顿好了之后，他又赶紧离开卧房，去寻李琩的住所，商议对策。</p>
“我们阿郎已经睡下了，”守在门外的李无伤道。</p>
他身边一共四个人，到了半夜会与李晟带着的人换班，是李琩的夜间守卫。</p>
程元振偷瞥了四周一眼，心急道：</p>
“他怎么睡得着啊？让我进去。”</p>
李无伤摇了摇头：</p>
“那可不行，我们阿郎交代了，明日还要与盖帅出城狩猎，要养好精神，不准旁人打搅。”</p>
心真大啊......你们打算明天动手？程元振试探道：</p>
“有什么安排，你们得跟我说啊。”</p>
“没有安排，”李无伤面无表情道。</p>
程元振还是不死心，硬是在门口纠缠半天，还故意大声说话，期盼着吵醒李琩，好喊他进去。</p>
结果闹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p>
睡吧睡吧，反正要死也是一起死，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p>
程元振叹息一声，不甘心的离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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