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罗贝尔依然以维也纳总主教的身份去教堂举行了例常弥撒。 大神甫热情地欢迎了他的到来,并拜托他为当地的神学学徒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讲座。 在神学院时,罗贝尔就是校内有口皆碑的好学生,如今毕业后工作了两三年,对布道、弥撒、婚礼、离婚乃至分发圣餐礼的理解都要远超这些比他年纪大出许多的学徒。 昨日追着罗贝尔要拜师的年轻神甫没有出席讲座。 其实罗贝尔有一点点的后悔和尴尬。 他凭自己的本事抓住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无权无势的小神甫陡然提拔为一地大主教。 但有位老人家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命运不仅要靠个人的努力,也要尊重历史的行程。不是人人都有走捷径的机会,昨日他的嘲讽未免有些凡尔赛了。 上下等人泾渭分明的隔绝,他没法改变,以后也不会有人改变。 “罢了,随他去吧。” “主教!”一名神甫学徒举起手,“我在研读《圣经·以弗所书》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是我字面解答出的结果与教会的解义不符,这时应该遵守哪种答案呢?” “好问题。”罗贝尔握着教学用的小杖对虚空点了一下,“罗马帝国末期的着名神学家奥勒留·奥古斯丁曾经说过:‘只有在大公教会的权威驱使之下,我才相信福音。’这也是你们理解神学正典性的重要前提。不过……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教会的专业修士,如果遇到当下难以解答的疑惑,暂时以字面解经的方式理解圣经,并不是一种罪过。” 提问的学徒若有所思地坐下,紧接着另一位亭亭玉立的修女站了起来。 “主教,您刚刚提到了《圣经》的正典性标准,但是这种正典性是否已经确认了呢?还是说,日后教会还会增加新的书卷或删除现有的某一经文?比如《圣经·彼得后书》和《圣经·犹大书》,这两篇经文曾经引发过巨大的争议,但如果随意增删,又如何确保《圣经》的正典性不失呢?” 罗贝尔赞叹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连修女都能提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没错,确实有许多神学家察觉了人为干涉对正典性的玷污,进而纠结于神的权威应当来自‘书’还是来自‘人’。在我的故乡安科纳,大部分修士仍坚持人的权威在书之上,但我曾经的老主教格热戈日有着不同看法。” “格热戈日主教拥有调和的思维,他认为,将‘人’与‘书’粗暴地作为二元存在对立不符合基督平等的教义。‘人’,即广义下的信仰团契,与‘书’,即广义下的神学经典,二者应合为统一体,使权威无法被教会或《圣经》任一方单独垄断。” “受教了。”修女坐下,在记满娟秀笔记的《圣经·马可福音》上继续奋笔疾书。 “刚刚我们提到了‘解经’这一环节。”他用木炭笔在墙板上写下一段拉丁文,“最古老的解经法是神学家菲洛使用的‘寓意解经法’,但这种方法很快被有心人利用,利用《圣经》本文模糊的字眼解释出有利于自己的含义,导致公教一度爆发混乱。” “在如今,我们大部分时候使用‘四重解经法’是发展自安布罗斯所提出的‘三重存在解经法’,他主张将原文分为‘自然含义’、‘道德含义’和‘理性含义’。同时,之前提到的神学家奥古斯丁进一步发展出‘字面·肉体·历史’与‘寓意·灵性·神秘’的双重解经法,后者现如今是东正修士的主流解经法,而公教更推崇以理性和自然理解圣经……” 提问的学徒络绎不绝,罗贝尔不得不挨个回答。 绝大部分人提出的问题在他看来都属于基础知识,但偶尔例如“教会是否有篡改经典的嫌疑”、“教皇是否背叛了耶稣的主义”这样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他只能在面不改色的同时尽可能回答模糊而不偏离教会主旨的答案,在心中叫苦不迭。 这些大尺度的神学质疑,着实给了罗贝尔这位生长于教皇国的传统派修士一点小小的德意志震撼。 一堂课讲完,他累得口干舌燥。 可在座众人,包括大神甫,都闭目耐心回味着他对神学经典的独特理解,没人发觉他的喉咙已经快烧起来了。 而其实,这堂课的时间不过持续了区区一上午而已。 罗贝尔疲惫地叹了口气,将课时使用的书本在桌子上颠了两下,夹在胳肢窝下走出了讲堂。 还没出门,他就注意到了大门附近人群的骚动,似乎还听到了骂骂咧咧的德语脏话以及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罗贝尔!” 走到教堂门前时,一道身着华丽的纤瘦身影挤进了人群,抓住了他的手腕。 “克里斯托弗?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小子竟然躲到这来了,真是他妈让老子好找。” 克里斯托弗骂咧咧地将他拽出了教堂,学徒们见状纷纷上前与之争吵。 “你是什么人?想对主教干什么?” “就是,把你的脏手拿开,玷污公教大修士是要下地狱的。” 他被学徒们骂得涨红了脸:“我,我是奥地利公爵的弟弟,兰纳赫男爵克里斯……” 原来他还有爵位啊,罗贝尔一直以为他被委以重任只是因为他弗雷德里克的弟弟而已。 “公爵的弟弟也不行!” 一名戴着单片眼镜,看起来文绉绉的学徒跳了出来,指着他斥责道:“耶稣于耶路撒冷告诫世人: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莫说你是公爵的弟弟,哪怕是帝国皇帝亲至,也没资格对宗教事务指手画脚!” “就是!” “上帝的归上帝!” “不是,我没有掺手宗教事务,我只是有事找他……”克里斯托弗一看就完全没有被扣帽子的经验,竟然不知道甩掉帽子,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他的近卫士兵们无奈地对视,眼看就要上前强行驱散人群。 “好了好了,不要打架。”罗贝尔连忙插进争吵,横在两方人之间。 “别担心,克里斯托弗是我的老熟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哦,这样啊。”文绉绉的学徒推了下单片眼镜,“但即便是主教的友人,也不可以动手动脚,请把手放开!” 罗贝尔对克里斯托弗尴尬一笑:“男爵,您看这……” 后者冷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腕。罗贝尔揉了揉被掐得发红的胳膊,将众人安抚一番后急忙追上了克里斯托弗。 他嬉皮笑脸地把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男爵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了,是公爵大人有什么吩咐?还是男爵想和在下交流交流感情?” “正经点!”克里斯托弗拍掉他的手,不满地说:“我看你是跟你那个叫朱利奥的随从学坏了,刚认识那会儿的风范都到哪去了?” “当时身在敌营,举目无亲,不得不伪装出留有后手的样子。”罗贝尔笑着道,“如今安顿下来,难免流露些真实面目,还望男爵恕罪。” “哦?听你的意思,终于真心诚意把自己当作奥地利的人了?” “公爵如此推心置腹,还将与威尼斯和谈的重任托付与我,我如果再不答应,恐怕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那你立刻跟我过来!” 他拽着罗贝尔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四名贴身护卫守护在巷子入口,阻拦靠近的路人。 确认四下无人后,克里斯托弗低声说道:“不出你所料,大哥留在维也纳的手下全部遇害了。” “果然……” 听到这个消息,罗贝尔喜忧参半。 “想必公爵的心情糟糕透顶了。” “可不是嘛。”弟弟疲惫地撩起头发,“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大哥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而且……他还让博罗诺夫给教皇写信,告发伊丽莎白夫人包庇胡斯派异端的罪行。” “胡斯?” 克里斯托弗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地告知了罗贝尔。 后者的表情终于认真起来:“怪不得一向有仁慈名声的伊丽莎白夫人这次下了狠手,原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罗贝尔,我希望你劝大哥放弃告发。”克里斯托弗语气万分恳切,“我们刚刚背着教皇私自与威尼斯人议和,这时候与人把柄,遭殃的很可能是整个哈布斯堡家族。大哥他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不听,这时候只能靠你了。” “好。” “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哈?” 克里斯托弗没料到罗贝尔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后者无奈地摊开手:“虽然我生性疲懒,但也不想刚换的新主家完蛋的这么快,我会尽力而为,但不保证能成功。” “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克里斯托弗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从自己的斗篷底下抽出一柄匕首。 “我本来还有其他打算,没想到你这么配合,真是太好了!” “……介意我了解一下那个‘其他打算’吗?” “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克里斯托弗又大笑着丢掉一把藏在后背上的战锤,“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个,你的裤子好像有点鼓……” “哦,这个呀。”他一脸无辜地掀起裤脚,把裹着一层棉布的狼牙棒丢出了巷子,“这个是我昨晚上打老鼠用的,忘记摘了。” “那你胸口的是……” “这个,这是我昨晚无聊的时候打鸟用的手弩,侬,你看,这里还有羽毛呢。” “不不不,这怎么看都是弩箭的尾羽吧……” “怎么会呢,哈哈哈哈。哦对了,还有这把我从威尼斯淘来的手铳,子弹就用普通的铅丸就行,可贵了,来,送给你了。” “为什么这么像江天河讲过的孟德献刀……” “孟德是谁?哦,我猜猜,一定也是一位喜欢送朋友礼物的古人吧,哈哈哈。” 巷子内不断响起克里斯托弗酣畅的大笑,空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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