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收拢残兵的工作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克里斯托弗全权负责收拢工作,在北撤退的途中,在夜袭中被冲散的士兵陆陆续续地返回军伍。 当夜走散的六千溃兵已经回归了接近一半,再加上克里斯托弗主动派哨骑寻觅的溃兵,奥地利军的数量再次达到一万大关。 征召兵陆续回营,而主力未损,奥军在这一次夜袭中的损失勉强可以接受。 奥军沿着意大利东海岸向北进入费拉拉主教区,当地的主教受罗马教廷差遣,但形势比人强,面对奥地利汹汹归来的大军只能闭门装死。 弗雷德里克没功夫搭理当地的修士,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回威尼斯整军再战!” 与其灰溜溜地逃回维也纳,被奥地利贵族当作无能之辈,不如破釜沉舟,他不信教皇国还有第二个罗贝尔,如果有的话,输一次和输两次也没什么区别,他再认栽也不迟! 对于他的这种赌狗想法,罗贝尔表示恕不奉陪。 经过为期两周的缓慢行军,奥军从安科纳顺利进入费拉拉,一路畅通无阻。 而在费拉拉,奥军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自然伟力的阻碍。 波河,一条横贯意大利北部的母亲河,孕育了肥沃的波河冲积平原,养育着一代代意大利人在此繁衍生息。 波河起源自意大利北部的科蒂安山脉,向东汇入亚得里亚海,水网众多,全长六百多公里,横亘费拉拉与阿德里亚之间。 夏季,融化的阿尔卑斯山雪汇入这条意大利母亲河,冬季,由于西风影响,波河平原降水量增大,波河也会迎来不短的汛期。 弗雷德里克很不凑巧地遇上了波河涨汛,上万大军眼巴巴地望着大河向东流,寸步难行。 这道上百米的宽阔河流成为了奥军难以逾越的天堑。 奥军不得不就地安营扎寨,一面派人乘坐小舟前往威尼斯市,请求威尼斯人的海运支援。 为了这场大战,弗雷德里克不知道欠下威尼斯总督多少人情。威尼斯人不缺钱,他们的人情,可不好还呐。 罗贝尔背对波河,躺在露天的草坪上,身边的奥地利士兵往来匆忙,大家都忙于搭建新的营帐,没空理会他这不通人情的敌人俘虏。 博罗诺夫气喘吁吁地扎下一根粗木,作为帐篷的支撑,回头就看见罗贝尔百无聊赖地逗弄着草地里没有冬眠的奇怪小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第一次见到把俘虏生活过成旅游的家伙,博罗诺夫第一次随军出征,也明白俘虏就该有个俘虏的样子。面前这个曾击败他的小东西仗着陛下纵容胡作非为,他必须好好教训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喂,那边那个,闲逛什么呢,赶紧来帮忙!” 罗贝尔回身指了指自己:“叫我?” “没错。”博罗诺夫敲了敲木桩,“过来帮我打木桩。” 一个小时后,二人把第六片帐篷布搭上房梁。 罗贝尔微笑着伸出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不对!”博罗诺夫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慢着,为什么你这么配合啊?” “因为我是俘虏,俘虏就要有俘虏的样子。” 罗贝尔挥挥手唤来自己的侍从,告诉他自己今晚想吃的晚饭,吩咐他多加盐,少放酱汁。 “说实话,当俘虏比当神甫快活多了。” “谁家的俘虏会有自己的仆人……” “博罗诺夫伯爵就知足吧,您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而卡利人却没机会再吃一顿家人做的饭菜了。” “你!哎……” 在罗贝尔这碰了个软钉子,没了教训他的借口,博罗诺夫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弗雷德里克和弟弟克里斯托弗讨论着关于如何收拢溃兵的方案,看见博罗诺夫伯爵走来,停下了谈话。 克里斯托弗阴阳怪气地道:“伯爵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开心呀。看见本来该死在自己手里的敌人指挥官大摇大摆地在营帐里生活,心里不太好受吧?” “好了,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弗雷德里克抬手阻止了弟弟继续阴阳怪气。 “博罗诺夫,找我有什么事吗?” “陛下,臣认为不能再让罗贝尔那厮肆意妄为了。”博罗诺夫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几天军队里传出来许多不满的情绪,都认为俘虏不该享有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现在人手紧促,连贵族都必须有所负责,至少……至少得让他有点事做吧?” 克里斯托弗不由点了点头,看向兄长。 弗雷德里克沉吟片刻,道:“你说得对,是我没顾及军心,既然如此,就让罗贝尔做我军的随军牧师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博罗诺夫:? “你对我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的事,我说陛下高见!” 博罗诺夫郁闷地告知了罗贝尔他的新任命,对方欣然接受了牧师职责,第一项工作就是为夜袭中阵亡的士兵祈祷。 先宰了你再超度你,很符合罗贝尔对神甫的幻想,双标并带着趣味性。 博罗诺夫听着罗贝尔一口比自己还流利的高地德语直纳闷,他为了学会德语和宫廷法语殚精竭虑,结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比自己学得快,怎能不让他挫败。 “这是面包(brot),这是红酒(roe),这是耶稣基督(jes christ)。” 十几个完成了建设工作的奥地利士兵绕着罗贝尔聚成一圈,后者用一根硬木枝在泥地上写着一个个德文字母,缓慢地念诵着这些单词的读音。 在欧洲,真正意义上的公立学校直到普鲁士王国时代才得到大规模普及,中世纪平民学习知识和技能的主要渠道依然是学徒制和教会学校,后者只有少数富裕市民阶层有机会加入。 士兵们乐得听,罗贝尔也乐得讲。 类似的知识,罗贝尔也教导过麾下的骑兵,雷恩是最好学的卡利人之一,不过如今天人两隔,再多的知识都成了水中花镜中月。 他杀死奥地利人的时候,也没空考虑对方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丈夫,战争就是如此,无需多言。 “……所以你们一直瞒着我?” “……是,我担心你会伤心。” 江天河暗骂一声白痴,转身向外走去。 雅各布连忙拉住她:“等等,你要去哪?” “罗贝尔一定被奥地利人俘虏了,我要去追他们,把他要回来。”江天河挣开雅各布的手臂,“反正留在安科纳只能干看,还不如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江天河推开上前阻拦的仆人,大踏步地离开。 格热戈日叫住了雅各布:“随她去吧,她是罗贝尔救的人,有资格去找他。” “我知道你也一直想去寻找他,麻烦你护送她一程,安科纳的事我可以安排。”格热戈日顿了一下,“如果罗贝尔真的被俘虏了,不要吝惜赎金,我来凑。” 雅各布向格热戈日行了一礼,紧追江天河而去。 “小天河!小天河!” 雅各布在后面小跑着呼喊,前面的江天河只是抿着嘴唇前行。 “你不认识去奥地利的路,我和你一起去。” 江天河停下脚步,神色半信半疑。 “你真的认识路吗?罗贝尔和我说你自小住在家乡的村子,从没离开过安科纳。” 雅各布被江天河戳穿,老脸一红,解释道: “我的领主布莱德大人一定有去威尼斯的地图,村子里粮食不够的时候,都是他亲自去威尼斯购买,我们可以向他暂借几日。” “布莱德……骑士老爷爷?” “对,大人,夫人和少爷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教堂,负责村民的安置工作。” 江天河和雅各布去往军营,雅各布牵走了自己的老伙计,江天河挑选了一匹比其他马矮小一点的小马驹。 二人骑马来到老骑士布莱德和村民们的居所,一栋无人使用的破落教堂。 当他们赶到时,布莱德和夫人正其乐融融地为村民布施食物,“他们”的孩子各被二人牵着一只手,好一幅“家庭和睦”的美景。 然而,一想到面前的二位一个是为了继承人与情妇苟合的老不修,一个是教唆老骑士痛下杀手的毒妇,唯有无辜的孩子被当作物品一样传来传去,对着杀母仇人唤爹娘,江天河就不禁作呕。 她不像罗贝尔那般心思深沉,可以很好隐藏自己厌恶的情绪。雅各布不知晓这些不为人知的黑历史,只是从她身上明显感觉到对自家领主的抗拒,不禁好奇。 终究是寻找罗贝尔的急迫感压倒了二人的厌恶和好奇心,二人隐藏起各自的小心思,径直走进教堂。 布莱德隔着老远便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吩咐夫人带着孩子去后院休息,自己迎来上来。 “原来是贵客到访,雅各布,你出息了啊。” 雅各布羞涩地挠了挠头:“都是大人平日教导有方,不敢忘记您的谆谆教诲。” 天河望向那个孩子的背影,小孩趁老夫人不注意,偷偷回头和她对视了一瞬。 那是一双幼稚却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的棕色瞳孔下滋生着如岩浆般不甘暴戾的情绪。 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江天河伸出手,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罗贝尔常说的身不由己饱含着何等沉重的含义。 良久,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老骑士布莱德微微一鞠躬:“老爷爷,好久不见。” 她向布莱德说明来意,后者欣然将详尽的路线图交给了二人,将雅各布支开,偷偷递给了江天河一包鼓鼓囊囊的钱币袋。 “这里有十枚杜卡特金币和三十枚格罗申,绝对足够你们在路上的开销。”老骑士意味深长地道:“希望我们都能为彼此保守秘密。” 有时候,人不得不在坏选项中选择相对不那么坏的一种。 于是江天河接过了钱袋。 “也希望您不为所作所为而后悔,愿主的光芒照耀那孩子前行的道路。”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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