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头上顶着雷,回到镇子,和周伯通来见瑛姑。 瑛姑道,“帕子呢?拿来。” 周伯通胆战心惊递过两个锦帕。瑛姑见一个是新的,随手丢掉。周伯通强笑道,“对,对,正该如此。谁是喜新厌旧的人呢?” 瑛姑白他一眼,展开旧帕子,随即拍案而起,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原来那两只鸳鸯呢?” 尹志平一笑,道,“自然还在。” 瑛姑看看帕子,何止两只?一路数下去:“三,四,五,六,七。怎么多出这么些?” 周伯通叹气,双膝一软,就要跪地。尹志平一把拉住,笑道,“昨天我见还只三个。”瑛姑脸一沉,周伯通终于扑通跪下。尹志平急忙接口道,“谁知今天就一群了。” “怎样?不说清楚,今日别想起来。” 尹志平道,“其中有个缘故。瑛姑你想……” “瑛姑也是你叫的?” 周伯通急忙扯一扯他衣服,道,“叫嫂子。” 瑛姑脸上微微一红。 尹志平道,“瑛姑嫂子你想,这帕子只怕有些年头了,当初那对鸳鸯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如此恩爱,怎能不生下一男半女?越是恩爱,生的自然越多。小鸳鸯又生小鸳鸯,子子孙孙繁衍,更加人丁兴旺。这帕子上才只七个,我还嫌少呢。过两年看看,只怕七十个也有了。帕子上待不下,说不定会掉下来几个。” 瑛姑哼了一声,晕生双颊。 尹志平见侥幸过关,心中一宽。昨天李莫愁多事,他眼见无法弥缝,想了又想,索性来个错上加错,罚她大绣特绣,以隐藏那三只倒霉鸳鸯。 瑛姑道,“说吧,什么事求我?” 入夜,三人悄悄来到重阳宫仓房院子里。 正有些月亮,斜斜挂在附近塔楼顶上。浮云游动,月亮时隐时现。面对那座假山,瑛姑看了多时,细细回想。又飞身上房,伏身屋脊,前后看了。 “当时附近有鞭炮声,或者是火铳,听起来刺耳。”瑛姑问周伯通,“是不是?” 周伯通道,“是谭老道他们那伙火枪手。讨厌的紧。” “谭老道?” “就是谭处端那牛鼻子。这院子围墙外头便是靶场。我们常听枪声,早就习惯了。你听的少,所以觉得刺耳,那也是有的。” 尹志平道,“当时那孩子在哪儿?” 瑛姑道,“在假山上。在那里,对了。我记得清楚,假山有三四个洞口。那孩子正朝洞口爬去,有只猫一闪不见了。黑的还是黄的,记不清了。” 三人上了假山,果然有五个洞口,分布不均。瑛姑犹豫起来,道,“怎么离得近了,反而看不准?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且慢,这边第三个更像些。” 周伯通忽道,“不对,我看那边的更像。” 瑛姑来来回回,上房下房数次,反复确认,还是不能肯定。见周伯通也上去下来紧折腾,不禁有气,拽住便要发火,“你添什么乱?” 忽听窗声一响,仓房透出一道光来。 一个人形出现在窗框里,循声望来。三人急忙隐伏黑地。 周伯通略认了认,道,“是管仓房的万老道。” 尹志平知道是万鹤声。 万老道观望片刻,没有发现异常,便关了窗。 尹志平道,“怎么他鬼鬼祟祟的?” 周伯通道,“这个牛鼻子最老实,平常见面,不笑不说话。你别瞎想了。” 瑛姑也道,“我也觉得这人古怪。” 周伯通道,“敢不敢打赌?你们就是疑心生暗鬼,其实哪有……” 吱呀一声窗又打开,万老道挑出一个灯笼,高高举起绕了一圈。周伯通奇道,“这个老万头,玩什么花样?怎么如此不禁夸。” 却见他取出蜡烛,一手挡住烛火,随即挪开,反复几次。尹志平心念一动,循了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高处塔楼里也有亮光回应,一明一灭。 原来这里一直处于监视之下。 尹志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转天便去寻火枪队的谭老道。谭处端是他师叔,目光锐利,曾出题目考他,道,“开阳星的伴星在左在右?” 尹志平略一想,道,“这几日不左不右,正好在上。” 谭处端便微微一笑。那颗伴星星光微弱,受左近开阳星影响,夜空中最是不易分辨。 尹志平说明来意,谭处端略一皱眉,道,“那件事我倒还记的。好像是个事故。孩子玩耍不慎,高处跌下破头而死。孙师妹甚是难过。唉。” 尹志平道,“也是近来有人提起,说出事当时曾听枪响。” “火枪队时有演练,靶场离仓房倒是不远,听到枪声实属寻常。” “却有个缘故。那人当时正在屋脊,所以两便。也能看见假山,也能看见围墙外靶场。她说,先听见排枪响,跟着那孩子便倒下去。” 谭处端哼了一声,道,“枪响人倒?” 尹志平道,“师叔莫怪。她是这么说的。” 谭处端道,“人命关天岂可儿戏。那人正是信口雌黄,可有真凭实据?”尹志平摇摇头。 谭处端叹道,“人言可畏。当年孙师妹曾饱受流言之苦,不想到今日还阴魂不散。” 尹志平待要再问,谭处端摆摆手,转身走开。留下尹志平一头雾水,什么饱受流言之苦?想想还得去找周伯通,这人说话不尽不实,总有隐瞒。 周伯通见问,大是尴尬,道,“连这个也给你打听到了?谁的嘴这么漏风,回头给他缝上。” 一番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后,终于道,“也罢,反正不是我先漏出去的。孙不二是婚后出家,那孩子自然是她出家前生的。可是就有些人看不惯她万绿丛中一点红,以一个道姑女流,处身数百男道士之间。那些人吃饱了撑的,拿这件事闲磨牙,嘀嘀咕咕她持身不正,是出家以后生的孩子。恰好那几个月她外出云游,出去前身子显胖,回来便瘦了。那些人便两个巴掌一拍,说声你看么。” “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上面签了好些名字。另有一张纸条,呼吁驱逐孙不二,还我重阳宫道门圣地清静。我一看那些名字,吓了一跳,连那个谁谁谁都在。那个谁谁谁我自然不能告诉你。总之我是没有签名的……我只画了个圈。” 尹志平暗道一声惭愧。 终南山下有片坟地。人小夭折不能入棺,草草堆个小小坟头,处在坟地边缘。周伯通扛了铁铲,一路嘟囔,“画个圈能有多大罪?又不算当真签名。” 尹志平道,“笔迹是你的,跑不掉。重阳宫一个道士画一个圈,几百个圈各自不同,找个刀笔吏老练的文书一认便知。你画个圈当然算签名了。这孩子是被你们下了诅咒。他的死你也有一份。” 周伯通咋舌不下,“有那么严重?” 三兜四绕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尹志平警告道,“要是挖错了人,可就算是偷坟掘墓,里头的鬼会跟你回去,从此一辈子跟着你。” 周伯通惊得面如土色,再三再四确认了才道,“是这里了没错,当初便是我挖的坑。” 尹志平暗暗祝祷,道声“得罪莫怪”,便叫周伯通只挖头骨,身子不动。一个小小头颅只剩白骨,额上赫然一处破孔,形状不规则,显是落地触到坚硬碎石,颅骨破裂内陷而成。 脑容物基本干涸,就着灯笼火光细细翻检,却并无异物。尹志平大失所望。周伯通环视坟地,胆战心惊,不断催促要走,更添烦恼。再三检视,一无所获。只得拍拍身上尘土,叹一口气,任由周伯通埋回去。 周伯通忽的一跳,抬手拍后脑门,叫道,“什么咬我?” 摊开看了,是个老大臭虫。 尹志平走出七步,忽的站住,一拍后脑。周伯通奇道,“你也挨咬了?” 尹志平抢过铁铲,回到坟前三两下重行挖开,抱了颅骨对住月光轻轻擦拭,只见后脑勺微微一线,透出些光芒。 再去土里细细搜检,离后脑不远,拈出一粒小小土丸,轻轻搓了,亮亮的映了月光,赫然是枚铅弹。 尹志平心中雪亮:靶场流弹先击中孩子,自假山落下,触头破骨,恰好覆盖了弹孔。铅弹穿脑,嵌入枕骨。几年后皮腐肉烂,骨质略缩,铅弹沉入泥土。虽不十分肯定,想必大致如此。 天一亮,便去见谭处端,亮出那枚铅弹。 谭处端愣了一下,道,“难道果然是流弹误伤?” 二人同到靶场实地测量。谭处端摇头,指了围墙说,“外面那是夯土墙,特意加厚夯实,流弹打不穿。围墙甚高,即使偶有流弹飞过,弹道太高,只会远远飞去,不能伤到仓房院子里的人。” 尹志平反驳道,“要是火枪竖起,枪口上指,此时误触枪机,弹药走火击发,铅弹走个极高的爬山弧线,便有可能落到院子里。” 谭处端沉吟道,“倒也并非无稽之谈。你说的情形,我确曾见过一次。虽然罕见,也有可能。” 尹志平不禁有些得意。 谭处端忽然冷笑道,“只是有一件事千真万确,不能凭空想像。你的铅弹不对。” 尹志平一怔。 谭处端拿出一粒崭新的铅弹,道,“这才是我火枪手长枪的弹丸,你看,口径偏大些。你的那枚小了一号。” 尹志平拈了两枚铅弹细细比较。虽然自己这一枚变形严重,也可区别出来,果然与另一枚大小不同。 谭处端取出一把短柄火铳,道,“这才是你那铅弹的正主儿。” 尹志平头皮发麻,心念一动,难道我错了? 谭处端喃喃道,“原来那孩子是给打死的。今日才算水落石出。他们当真下手了。” 尹志平问道,“他们?” 谭处端回过神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再提对谁都没好处。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何苦揭人疮疤?” 尹志平忽问,“那封信上有人画了个圈,你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什么信?” 尹志平点点头,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忽觉身后有异,转回头去,只见谭处端手中短铳平端,枪口正黑洞洞指过来。 “小子,给我当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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