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依然自我感觉良好,以一种老人教育孩童的姿态微微颔首,笑的高深莫测。 之后,他也陷入了短暂的词穷。 他搜集了一下脑中的开场白。 发现无论是老爷子常说的‘老家挺好的?’,还是老太太常说的‘这丫头真俊!’,亦或许是朱标常挂在嘴边的‘孤很心疼你啊…’ 这哪一句,都不适合作为他和徐达的开场。 想了想,他决定不想了。 直接抄刀子就上: “这次北伐一场,实在是叹为观止,元人在马上的本事,确实是不容小觑…” 徐达点了点头,又想了想: “值此一役,大明北疆,十年无忧…” 说着,他按在膝盖上的手又紧了紧,明明盛夏,却显出了几分萧条。 当年的红鬃烈马,已经离开他很远了。 朱雄英也有些感叹。 当年万丈豪情,如今英雄迟暮。 他相信,像徐达这样的人,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如此的垂垂老朽。 想了想,他又温和了些: “秤砣很好,比很多人都要好” 徐达笑着点点头。 他自己的孙女他了解。 如果不是那个个儿,他也不敢往宫里硬塞。 徐家的势力太大了,忌讳也很多,旁人只需要做到五成,就可以成为很优秀的太孙妃,可她却需要做到十成。 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他笑着说: “太孙的词,臣看了” “俏丫头是个有福的人…” 朱雄英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认为他的脸皮,厚的有限,不太允许他写的情词被那么多人都知道。 那么肉麻的词,这跟当街出了个恭有什么区别! 他又状似无意的瞥了眼徐允恭,看他脸上毫无异色,甚至隐约露出很舒服的自矜表情,显然也是个知道内情的人。 缄默了半晌,他才干巴巴的说道: “积福之家,自然养福气之女,有善之国,自然长道德太孙…” “她是福女,我是太孙,阴阳相济,龙凤呈祥,也挺好…” 徐达无语至极。 这主儿的不要脸,已经是跗骨刑枷了… 你都已经这么害臊了,竟然还不忘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一直沉默的徐允恭却显得有些放松,紧绷的身体也慢慢的松弛。 他爹大门出不去,二门迈不了的,可他却常年在外面溜达。 往常看朱雄英,言行有礼有节,举止雍容华贵,还是挺正常的。 这证明,朱雄英没把他们当外人,好! 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说两句什么,在这份谈话中,加入自己的参与感,维持并且加深作为老岳父的光辉形象。 他搓了搓大手,脸上的笑容洋溢着独属于年轻人的功利: “总归是臣一家的福气…” 事实证明,用一句尴尬的话,去缓解另一句话的尴尬,得到的,只能是更加尴尬。 朱雄英没搭理他,徐达也没搭理他。 所以他干笑两声,有些委屈的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这时,徐达突然叹了一口气,再次开口,将话题重新扯回到战阵之间。 他对这事不认生。 他似有缅怀,又微微带着些打趣: “这次扫荡王庭,一战廓清漠北” “从秦朝始,我农家皇室,打到捕鱼儿海的,殿下是头一个,怕也是,后无来者了…” “总归没有辜负殿下一路的奔波…” 朱雄英又有些挂不住了。 拿着一个虚假的功劳,被当今最盛名的战帅,进行史无前例的褒奖。 这是一种极致的煎熬。 过了半晌,他干笑两声: “大将军就不要笑话我了…” “仗都是蓝玉打的,我也只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跑了些劳累罢了…” 徐允恭发现了新的切入点,所以他鼓起勇气,继续在两位大人物中间,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 就像是被风韵犹存的寡妇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一样,他笑着说: “也不能那么说…” “您以太孙之尊亲冒矢石,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壮举了…” 朱雄英看了他一眼。 对于徐允恭,他自觉,还是可以勉强放份。 所以他摆了摆手,以一副过来人的高大姿态,笑着说道: “征战二十年,多少男儿死于他乡,多少男儿埋尸荒野…” “可我没办法…” “我是大明的太孙,我是,也只能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否则,何以镇得住手下的人心鬼蜮…” 说着,他还抬起头,以被挑起情绪的模样,用星辰似的深邃眼光看向远方,随口吟了一句诗: “我与北风杀一场,飘来满院明雨香…” “我…如之奈何…” 徐允恭心中腹诽。 你有个毛的手下人… 还与北风杀一场… 除了三两个侍读,四五个太监,六七个嬷嬷,你还能使的动谁? 真那么尿性,你怎么不把蓝玉撵走,自己挂帅啊? 你当个偏将也行啊… 可他心中腹诽,脸上,却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进取感。 就像是一个提着酒壶出门,又打满酒回来的酒鬼,笑脸如花到口水横流: “您高见…” 徐达瞥了一眼一脸逼样的儿子,觉得他猥琐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意气风发… 过了半晌,他才对朱雄英说道: “听说殿下出征时,从来藏匕于身,枕鞘而眠,这倒是让臣想起一件往事…” 说着,他也学朱雄英的样子,像是被挑起了情绪,斜看远方。 之后,他才继续说道: “当年,臣与常遇春大将军带兵路过洪泽湖…” “依水草而居,那是难得的鱼米之乡…” “元人把当地,圈了良田做马场,人杀了埋进土里肥沃田土…” “盛夏时节,方圆几十里,当地阴寒刺骨,尸臭漫天,大军尽皆垂泪…” 说着往事,他微微皱眉,浑浊的眼透露着琥珀般的颜色: “当时…臣和常遇春大将军说,要是再这么搞上十几年,我们的孩子,怕是连唐诗宋词都不知道是什么了…” “常遇春大将军说,那就杀,替后人们争出来个朗朗乾坤” “天谴魔兵杀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 “那黑厮嗯…常遇春大将军说的,就是当时很出名的不平歌,也叫枕刀歌…” 朱雄英听得认真,并且频频点头。 徐达、常遇春有大气魄,敢换日月,那一代的人,也都有理想。 他们或许有私心,可更多的,还是想为天下人拼出一条生路。 “大将军和开平王,以微末之身,明以知远,整军经武,武定一方,重整我汉家风” “使盛德披于生民,大功昭于后世” “此一番功绩,必将绵延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徐达眨了眨眼睛。 你突然这么正经,这给老夫整的,还挺不适应… 朱雄英又把手重重的按在膝盖上,眼波流转,一脸的唏嘘: “恨不能生于乱世,与天下群雄,角逐争锋,那一定很精彩…” 徐允恭轻轻的瞥了他一眼。 你也配? …… 之后,又聊了很久。 但大多,是朱雄英在说,徐达在听,徐允恭偶尔附和。 朱雄英说了很多,他在军政和大势上的看法。 这让老迈的徐达,感觉宽慰,昏暗的脸上也逐渐有了些光泽。 并且他似乎,在朱雄英的笑声朗朗和滔滔不绝中,看到了当年,和老皇帝一样的意气风发与舍我其谁。 这亲事搞的不丑,不亏… 这时,徐俏儿来了。 她和徐增寿、徐钦一起联袂而来,穿着一身常服红裙,唇红面白,头发上,还沾着刚沐浴后的潮气。 她脸上的笑,似乎阳光只普照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而徐增寿的左肩和徐钦的右肩,却各自坐了一只笔筒大小的猴儿。 猴子的灵动和两人的沉稳彼此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男,一女,两猴,这副奇怪的组合是在门口碰上的,然后相伴而行。 看见三个不同年龄的人在聊天,徐俏儿先是笑嘻嘻的叫了一声爷爷,又用同样迷人的声音叫了一声殿下。 最后,她离徐允恭远了一些,瑟瑟发抖的叫了声爹。 朱雄英点了点头,指着徐允恭的方向: “坐” 徐允恭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身旁空空如也的石板,又瞪大了眼睛。 好女婿,是让我站起来呗? 徐钦是个有眼力见的,关键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他把猴儿递给了徐增寿,然后忙不迭的搬了三张椅子,轻轻的放下。 朱雄英端起水碗喝了一口。 为了照顾徐达的病情,这是魏国公府的下人趁着清晨采摘的露水,煮沸,晾凉,喝着有一股隐隐的草木清香气,说是能祛火毒。 放下碗后,他扭头看着两个肩头各自坐着一只猴儿,脸上却又带着拘谨笑容的徐增寿。 “你这是,什么打扮?” 徐增寿挠了挠后脑勺。 在岁月的此消彼长中,他依然保持着对猴儿不算忠贞,但勉强情有独钟的眷恋。 他脸上笑的含蓄,又难掩吹嘘: “臣得了几只墨猴,挺稀罕的,您瞧,就这巴掌大点儿,已经训得了,能研磨…” 说着,他用手挑了挑猴儿的下巴,‘哧哧’两声,然后接着说道: “秤砣说给您送去,央了臣好一阵儿了,要不是您,臣还真心疼哩…” 说到最后,他又瞥了眼徐俏儿,眼神里尽是得意。 看!你四叔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 徐俏儿面无表情。 她并不领徐增寿这种无病呻吟的情。 什么破猴! 甭啥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墨都让猴儿研了,那还要我干什么? 红袖添香,你听说过红猴儿添香的吗! 朱雄英笑着点点头,看着往常被人戏称为泼猴的畜生,如今却与往日迥异的乖巧。 甚至被人看的害怕了,还小心的拽着徐增寿垂下的一缕头发,以一副弱小的姿态,面对着他。 一看就知道,徐增寿怕是没少花心思。 “这就是墨猴…” 朱雄英再次点点头,又扭头对徐达说道: “传闻,前宋理学大家,朱熹老夫子曾养过一只,置在书房,不足半斤重,闲时听书,忙时捧纸,甚为乖巧…” “你是怎么养的?” 徐增寿笑着前走两步,把猴从肩膀上摘下来想递上去,可看朱雄英没有要接的意思,就自己把它放在手心儿里,轻轻的抹擦着: “平日里喂些黄豆,也喂蚂蚱、葡萄和坚果…” “您放心,已经训得了,给个一两粒儿的黄豆,能研一天的墨…” 嗬! 你小子比老爷子还刻薄… 朱雄英震惊的一愣,又直接调笑着推辞了: “心领了,可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墨,我自己会研,养了它们,我还得想法儿给它找蚂蚱…” 说着,他摆摆手,让欲言又止的徐增寿停下他猴长猴短的吹捧,用一副我非常看好你的表情说道: “你是国公府的出身,身上又兼着勋卫的差事,就更要把心思搁在正道上…” “练兵?弓马?读书?治国?” “这桩桩件件,你是太孙妃的娘家叔,更不能堕了大将军的英明,好好的干,过几年,朝廷是一定要重用你的…” 徐俏儿翻了翻眼睛,又撇了撇嘴。 那股独属于女人身上的放肆劲儿,就好像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风姿卓绰的少妇。 怎么就那么喜欢画饼,饼是你爹?都他奶奶的撑死姐们儿了… 当年你就说给姐们儿做身衣裳,可直到现在,连个布片儿也没个影儿。 现在,又拿一根萝卜,忽悠四叔这头蠢驴… 可看着徐增寿明显一副‘太孙心里有我’,‘我跟太孙一家人’,‘大明的柱石鼎臣就是我!’,的便宜模样,她又嫌弃的捏了捏额头。 紧接着,朱雄英站起身,看着略微有些疲惫的徐达,又弯下腰把着徐达的胳膊,笑着说了几句保重的话。 然后直起腰准备告辞: “大将军先歇着,我和秤砣出去转转…” 徐俏儿喜滋滋的答应一声,站在了朱雄英的身后,徐允恭也慌忙起身,笑脸挽留: “晌午饭已经备下了,您看要不先吃顿饭…” “不吃了”朱雄英摆手拒绝: “我怕有人跟我要画面儿…” 徐允恭一呆,然后再次的面红耳赤。 你没完了? 弑君是个什么罪过来着…? 想到罪魁祸首,他又扭头狠狠的瞪了眼徐俏儿,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 把你爹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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