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了某个玄妙莫测的范围后,元化子心籁毕鸣的景象也逐渐缓和——否则江闻总感觉抬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台大功率的破音箱。 “江闻!你放开我!快放……” 一边说着,元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都快无法持续,一只手不自觉地佝偻了起来,紧抓着身边一切东西,神情因毒发显得痛苦无比。 江闻将元化子抬出宴仙坛的范围,此时看着老道士脸上,仍带着一圈圈明皎的毫光,眼神中精芒电闪,迅烈无比,呼吸间却出现了浓重到极致的死气,印堂也已然漆黑。 只见老道士似有重要的话想说、喘气声却越艰难。 “真人你别着急,也先别说话,我们换个方式交流……” 江闻一看大惊连忙阻止他,思考片刻就想到办法。 “这样吧,如果您还能坚持住,就左手掐救苦印右手起度人印,双手再结个枯骨更生印;如果快坚持不住了,就用两个鼻孔出气,我立刻把您抛下山崖,防止尸身变成怪物!” 言毕,江闻满是鼓励地看着老道士,一副极度不忍心,却依旧坚强地想面对现实的神态。 “放心吧,我一定尊重您的意思!” 元化子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拼命想要调息运气,却长着嘴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只见他老迈的手上青筋根根暴起,忽然从嘴里喷出一股黑血,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滞了几拍,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此刻,元化子原本放着毫光的面庞,彻底黯淡萎靡了下来。 “……江闻,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缓和良久之后,元化子来不及抹去嘴角的黑血,先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怕没死在丹毒手里,反而被你气死!” 江闻把老道士放在了一棵树下,装作看四周的风景。 “真人,你身中丹毒看上去猛烈的很,真的不要紧吗?” 元化子虚弱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吃下。 “无妨。光有唐一代,这金丹之毒就弄死了六个皇帝,道门为此早就找到了克制金丹毒的办法,只要及时服用顶多重病一场,性命还是无忧的。” 江闻瞠目结舌——好家伙,六位帝皇完是吧? “真人,我可是奋不顾身地进去救人,我好人一生平安,做完形填空必出舍利子,坐牢必带干净的砂纸——您别用手挠我了行不?” 元化子目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息奄奄地说道:“凡人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是无法抵御心籁毕鸣的。我那徒弟偷走了符箓种子,老道我也只能强行以外丹入道,试着用雷法打断仙宴……” 元化子的金丹不纯,故而只有一息时间。 他本想尽办法击穿仙雾,忍受着“心籁毕鸣”也要靠近宴仙坛的中心,结果被江闻冒冒失失又专业无比地抬出来,现在别说使出神霄雷法,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江闻,“都因你这竖子,害老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元化子还想要说什么,江闻却站起身来遥望着仙宴所在。 “真人,你确定你能活着靠近仙宴?又确定雷法能打灭这场架壑升仙宴吗?” 再转过头来,江闻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和以往的玩世不恭,显得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场仙宴死的人太多了,该够了。” “糊涂!当初的罗淳一都近不得架壑升仙宴半步,就算你武功盖世,又怎么跟这些神异虚渺之事争斗?” 元化子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艰难地劝说道:“更何况你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手、也没有金丹修为在身,去了只能是送死!” 可江闻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真人你只能相信我了。如果你真的是为我好,请务必把其中的关窍说清楚,或许我还能多几分胜算。” 看着江闻如此坚决的神态,元化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见了一条枉死的性命。 “架壑升仙宴最中心有一处石罅,只有在开宴之日才会出现。那里于北辰高拱之时仙雾虚弱,才能靠近。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笼罩武夷千年的升仙之谜就在其中……” “历代曾有仙师、方士、隐者进入其中,却无一人能断绝这处地方。你江闻又如何能集百代之功,作出不世之伟业?还是快点下山,保存性命要紧……” 江闻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 “真人,你口头上老是这么劝我……可如果我刚才没赶过来,你恐怕也已经冲进去,和仙宴拼个同归于尽了吧……” 看着老道士脸上憔悴的样子,江闻缓缓把青铜古剑拔出,“我今天受人所托,必须救你回去——事先声明,我指的不仅今日一次,也要救你无数来日!” 元化子听到这话,猛然察觉江闻这回并不是任侠使气才上山,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在里面。 老道士思忖片刻,脸上忽然惊喜交加。 “是我那小徒弟让你来救我的?你见过他了?!” 江闻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最终归于沉默。 看见江闻的回应,元化子的表情也如骤热遇冷,灰暗到了极点。 “北辰高拱之时还剩不到一炷香时间,你小心魔障缠身、警惕黑白煞出没,更要小心宴仙坛上的人!你若是无法及时逃出仙雾,必然跟那些赴宴之人一样,从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元化子苍老的手猛然抓住江闻,“等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元化子游移不定地说道。 “我刚才见到石罅里有不朽崖尸,都是历朝历代的升仙遗蜕,他们身上可能也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 此时,老道士服用了解丹毒的药丸后,精神明显恍惚了起来,艰难说完想说的话后,便定定看着江闻。 那浑浊老迈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像是看着别人,嘴里只有一句话缭绕不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定要活着……” 江闻拔剑四顾,感觉到一股难言喻的苍凉,最终还是一头闯进了缦亭峰的磅礴大雾之中。 ………… 宴仙坛上仍旧是红霞流转,大雾弥漫,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不清的混沌之中。江闻脚步坚定地走着,影影绰绰的周围仿佛有无数的身影徘徊。 它们逐渐化为人形,癫狂迷乱地在雾纱之后狂蹈起舞,用无形的残忍仪式、无声的恶毒谩骂,诅咒着踏入这片仙雾里的不速之客。 江闻强忍着追击出剑的冲动。 他有一百种武功可以瞬发即至地命中,还有一百种武功可以轻取敌人的性命,更有一百种武功可以力挫胆敢还手的恶徒。 江闻握剑的手越来越紧,随着仙雾里的人影憧憧,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曾经浴血厮杀的终极战斗之中,两眼中杀气与煞气冲霄而起,此时就连洪熙官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他仿佛看到手持长杖的老者须发飘飞,如蟾鼓腹声如雷鸣;铁塔般的番僧头有凹陷,拳掌猛烈已挟带风雷吟啸;华服扭捏之人看不透行踪,手持利刃幻化出无数残影越来越快;将长剑挥舞如长枪大戟的伟岸汉子,手中阴寒内力涌动不息,略一接触就感觉身体都要冻僵…… 可他知道这些都是幻景,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幻化出来的恶意形态。江闻更知道,只要他报以警戒、仙雾就会回以毒视,十倍百倍地激发出内心的情绪。 架壑升仙宴是什么地方? 慕道之人向往羽化登仙,这就是众仙云集的青冥钧天;向死之人渴望解脱,看到的是就是蜕化长生的昆仑仙境;求知之人想要学究天人,这里就有老子紫气东来教授藏入名山的天地至理。 这里应有尽有,这里一无所有,这里死路一条。 “都是假的……不要被魔障迷惑……” 就在江闻和自己内心的杀意纠缠不休的时候,忽然走到了一处仙雾坍塌的处所。 抬眼先看到的是万丈高空中烁烁放光的北极星辰,如帝王般君临着此处夜空,就连最皎然的明月,都夺不走紫微星的超然气度。 “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是在北辰高拱,仙雾才会有所衰退?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隐情……” 江闻自言自语着,正想要深究这个问题转移思考,却被另一处骇人的场面夺去了注意力。 仙雾坍塌的范围除了高天景象,还有地上的四个人拱卫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四人胖大、中间蜷缩,正好是这片空间的方圆。 那里除了江闻十分熟悉的六甲神将,还有一个在地上痛苦蠕动的身影。一见江闻想要靠近,四名神色癫狂的力士警惕地站起身来,踏地摇头着以神打法门,摆出合击的姿势不肯退缩。 但即便没法靠近,江闻也能看见地上的人此刻模样诡异——那里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个人。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身体是臃肿半透明,还能够看清五脏六腑、脑髓骨骼的! 地上的东西身体抱成一团,躯干膨胀到离奇的地步,大量脂肪积累于苍白的肌肤腠里下,表皮因为膨胀而紧绷到宛如透明,底下纤毫都可以辨认。 这东西明明穿着红阳圣童的衣物,为什么变成了肉虫似的怪物?! 江闻继续看去,再次确定了能量守恒定律还在发挥作用。 原先干瘦枯削的白莲教圣童不可能凭空出现这么多脂肪。透过半透明的肌肤,江闻能看见它身体里的骨髓、肌肉、结缔组织已经退化,胸腔内脾肺肝肾等器官正迅速溶解,只剩下气管、心脏、脑萎缩保留,干瘪皱缩得像是一颗颗葡萄干粘在体内。 某种不明物质,似乎正融化着他的体内,压榨出身体里所有可用的能量,储存为皮下的半透明淡黄色脂肪。他的腹部像怀胎十月的妇人般高高隆起,懵懂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痉挛着。 “冰肌玉骨……换骨销肉……” 江闻喃喃自语着,看见了红阳圣童手旁那留着牙印的灵芝般枯植,鬼使神差地将恐怖景象,和道家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 他这是吃了长生不死药!? 红阳圣童似乎进入了某种蜕变的紧要时刻,以双腿为主的肢体开始了萎缩,慢慢缩进了躯干内部。此时身体又白又胖就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浑身上下筋肉腠里消失,原本干皱老迈满是伤痕的皮肤,此刻连皱纹都找不到一处! 仿佛有一股真火从四肢百骸烧起,红阳圣童痛苦地发出哀嚎,身上像有刀割般绽放出无数的裂痕,从里面流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半凝固状的淡黄色脂肪。 忽然间,他剧烈的呼吸骤然消失,只剩下似有似无的物质在他透明身体里流动。可能是红阳圣童修炼的天师丹息法起了效果,江闻逐渐发现皮肤下的脂肪也开始溶解,一点点化为淡青色的物质,像清水结冰般自然而然。 “玄关胎息……团抱羽化……” 虽说这些名词本就借鉴于昆虫羽化,可谁也想不到,这些道家丹道上玄之又玄的过程,竟然会用如此离奇、如此诡谲的方式,显露在江闻眼前。 蜕变……竟然真的开始了! 从内脏到血管、从神经到骨骼,刚才被迅速溶解的东西此时宛如雨后春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滋长,稚嫩的骨髓恢复造血功能,破损的身体开始到处流血、惨不忍睹。 那血肉模糊的迅烈滋长,足以令人极度不适,恐怕也只有颟顸的六甲神将,才能视若无睹地守在边上,没被吓破胆四处惊慌逃窜。 随着双手、五官都慢慢恢复,红阳圣童矮小的身材都长高出一截,变成了一条地上蠕动的大号毛毛虫。 这些生长稍微有些急促、有些不协,但依然在按着步骤进行着。 红阳圣童的蜕变依旧在进行,更多的器官从身体里生长出来,青色的物质甚至在夜里发出了淡淡的光亮,七窍中也冒出光华,似乎身体内部达到了一种临界状态——这场面在荒诞到极点后,竟带着些许神圣的意味! 看到这一幕,江闻又有了些荒唐狂悖的想法。 说到底江闻对道家功法的了解,仅限于闲暇之时在会仙观的随手翻阅,对什么“换骨销肉”、“胎息羽化”也是一知半解。 因此他看着面前如同昆虫的蜕变过程,联想到的依旧是九年义务教育里的某些现代知识。 人没有昆虫的变态发育,只有哺乳动物的胎生过程。 按照标准,怀孕40周叫做“足月”。但科学家们早就发现,如牛羊猫狗这些哺乳动物,生下来很快就能行动,只有智人婴儿要长到平均脑容量1350毫升才长全,因此真正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 但是,人类母体的盆骨开口大小决定了胎儿脑容量最大不能超过385毫升,否则死亡率就会显着提升。也就是说,如果怀孕21个月再生下胎儿,那么胎儿将无法出生,造成母子俱亡,显然这会导致人类的灭绝。故此如今所有人类的形态,都是一种的早产儿的残缺形态! 以江闻的猜测,像眼前红阳圣童这样的“蜕变羽化”,会不会是重返了一次人类孕育的阶段,以后天方式补全长足21个月的模样,还原出属于人类的本来面貌呢?! 如果靠着某种类似昆虫抱胎结茧的羽化过程,红阳圣童唤醒了身体里遗传物质,重新构造着完美的身体,这恐怕是某种意义上,比服气修炼更加纯粹的后天返先天! 屏息凝视着这一切,江闻已经做好准备,看那佝偻如孩童的红阳圣童,是如何从毛毛虫似的人虫复返为生人,实现道家身如太虚、炁满神全的先天之态。 但慢慢地,一些更不协调的状况发生了。 在江闻都没发现的时候,原本些许急促忙乱的滋长陡然失控,红阳圣童浑身如炒豆子一般作响,万种声音一齐爆开,他身上的伤口没有痊愈,浑身气血仿佛成形说话,就在身上闹成一堆,各自争执着不肯停歇! 也许有人思考过一个问题,人身上什么部位最重要。很多人答案都是大脑最重要——但可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大脑告诉你的。 原本应该统御身体的大脑,此刻似乎失去了协调能力,全身上下都争抢着养分,各自畸形滋长不肯停歇,甚至出现了相互吞噬溶解的诡异情况。红阳圣童原本就有损的身体,此时内部愈加伤痕累累。 青色物质正被疯狂消耗,五脏六五有生命般相互战争,攻城略地,红阳圣童身体的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微弱,身体在发出剧烈的警报。 六甲神将察觉到了不对,围绕一团焦急万分。可是以他们生而低下的智力,是无法认知发生的事情,只是凭直觉感受到了不妙。 被逼无奈的大脑似乎还在挣扎,强行掠夺了一番青色物质,堆积在脑中开始消化。淡粉色的脑组织滚动着想要增殖,却始终被狭小的颅骨所阻碍,最终只能冲破颅顶尚未闭合的缝隙,伸长出了一截宛如头角的组织。 此时红阳圣童的身体已经拉长了两倍有余,身体的双手已经恢复长度,双脚却萎痹干缩赘在身体两侧,手臂和后背连接的地方,怪异地生长着一层皮膜。 他下半身除了腿部不全,腹部也问题重重。两肾被吃得残缺不全,肠胃七零八落甩在体外像条尾巴,远远看去仿佛只有半个人趴着。 随后,随着青色物质彻底消失,这具自相分裂的身体以手撑,痛苦地想攀爬行走,却猛然就这么睁着眼,倒毙断气了。 “头有肉角,前两足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拊掌叹息,怎么不能相信看到的一切,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在转瞬间却变成了畸形诡异的怪物。 “想不到徐羡之见到的黑龙,竟然是如此‘胎息羽化’而来的失败者……” 六甲神将悲恸万分,仿佛也知道了眼前之人已死,纷纷躺到在地,嘴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哭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其中一人抱着红阳圣童畸形的身体,似乎想要摇醒他和他说话,却只晃荡出藏在半截衣袖里的一本古书。 江闻看着这本书的封皮,心里再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了。 红阳圣童怎么也没想到,《峋嵝升仙书》记载无数个真话,却在这个最重要的地方,对他撒了一个谎。 江闻怀抱着剑,最后看了悲痛欲绝的四人一眼,感觉背后有人在推着他一般,便缓缓走向了宴仙坛的仙雾更深处。 这一次,轮到他揭开这座武夷山长生之谜的最终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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