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来目送那个自称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单薄让他的官服都套不实。
她大气不出地立在那里,呆呆点了下头。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那他是?
许栀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唤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儿?
嬴政的女儿么?
许栀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她崇拜嬴政,古往今来几百个帝王,她只把他看作是千古一帝。她自读书起,她对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现在,她看着他,他们不再拥有时空的隔阂,她不再透过文物的橱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面对面了。
她甚至可以触碰他。
真实地触碰。
他是她的祖先,她如今可以对他说话,她忘记了害怕,反倒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可她明白啊,他并没有留下后人。秦二世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杀了个干净,如果不早早离开,她的下场会惨不忍睹。
嬴政搁下手上的竹简,轻轻问,“怎么了?”忽然他竟笑了起来,“不会怪寡人这么早让你回宫了吧?”
“您,您……”许栀吐出来的声音和腔调,让她自己都听不懂。
嬴政没理解过来。
关于秦始皇帝在史书上所有能寻到轨迹的一切,她都熟悉。
妃嫔,子女,臣僚,刺客……
可她从未见过他。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模糊不清的画像与眼前这个人无法重叠。
她就跑了过去,跨越几千年的几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时六岁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着也比她高了太多。
嬴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她迟疑地回应,她明白眼前自己这样的触碰,若将他拟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温热从真实的躯体传来,许栀捏紧了他的衣袖,静默着,像后人虔诚崇拜。
静默着,她想了很多,关于他空前绝后和关于他悲凉交杂,还有属于她的刻骨铭心的激动。
嬴政没料到她的举动,摸摸她的头顶,许栀被他轻易地抱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细细注视他的面容。
许栀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年龄落差,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却是这样的灵魂看见年仅二十九岁的嬴政。
嬴政单手抱着她将要站起来,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令许栀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双手,她定神,紧张而生怯。
但她的口中意外地自然流出雅言和秦国的方言。
她喊了两声:“父王。”
嬴政笑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慈爱与坚毅难掩疏离。
这一刻,她感觉到认祖归宗般的使命认同。
嬴政当她是不想回去,温言道:“寡人就是太惯着你了,回宫要听话。”
“好。”她答得很快。
六岁的荷华公主没有跟她说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存在两个意识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会和她一起为她的父亲——在他终生不近六国之人时,在他被天下人刺杀之时,为他带来她所能及的温良的爱。
她笑了起来,闪着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瞳。
回到宫中,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那位从楚国来的公主,她有着绝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爱唱山有扶苏,所以她立刻明白她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扶苏。
公子扶苏。
当许栀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神时,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恶他们。
一个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楚国派到秦国的囚徒。
母亲会在夜晚怅然若失望着月亮,如瀑青丝下是她啜泣的面容。
人人都说,郑妃在来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爱嬴政。
与此同时,秦国正日日图谋如何灭掉她的母国。
她恨不能杀了嬴政,却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用仇恨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不恨。
嬴政呢,从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童年和悲惨的家庭关系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与霸道让他们的关系就像拉锯子的人和木头对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却从来不肯主动看看她的心。
荷华的兄长极为优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弥合这样的关系,在同样高压而无爱的情况下,扶苏走了条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救赎之路。
许栀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这一点,忍不住哀恸,她知道自己无法遏止他们命运末期的颓势。
她的出生并没有缓解这样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亲对他们的厌恶。
或许正是这样的折磨,嬴荷华逃避起来,而她的灵魂遁入了她的身体。
现在一切都是当时。
王朝辉煌的前夕,她可鄙地运用了她的专业知识。
她坚定不移地选择看见了古代的仁人志士一个又一个,如同史笔般正确的决定。
如风如磨的男子。
绝代风华的谋士。
在咸阳宫中奔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决定要找一个人,冷静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寻多日,没有音讯。
赵高在哪里?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公,公主,听说您在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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