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与曹操相拒黎阳,两月不战。原来,许攸不悦审配领兵,沮授又气绍不听计,各不相和。袁本初左顾右虑,狐疑不决。操命臧霸守兖州西界,李典、于禁屯兵河上。又令曹仁屯军官渡,以防袁绍自延津渡口南下。操乃引众谋士回许。 刘岱、王忠领五万人马,距徐州城一百多里下寨,中军高竖“曹”字大旗,未敢出兵。玄德不知其虚实,亦未轻动。两月已过,忽一匹快马到寨,传操檄令,命刘岱、王忠进兵。二将颇有忌惮,刘岱曰:“丞相有命,不能不战,王将军引兵先打头阵。”王忠不乐曰:“你是前军,你当先战。”刘岱曰:“我是主将,你是副将,理当听命。”王忠曰:“我二人一同出战。”刘岱思得一计,乃曰:“你我抓阄,听天由命。”王忠手快,却抓着一个“先”字,只好引本部出营。 徐州城中,玄德与众商议曰:“袁本初屯兵黎阳,相持不战,闻黎阳曹军中,并无曹操旗号,这里曹营,却高打‘曹’字大旗,不知曹操身在何处?”陈登曰:“曹操多诈,然其必以河北为重,他不立旗号者,欲惑绍也。操于此处虚立大旗,乃欲牵制徐州,以某所料,曹操必不在此。”玄德曰:“元龙此言有理,但须一探究竟。”遂问谁愿一往。张飞抢先曰:“小弟愿往!”玄德曰:“你性情暴躁,不宜前去。”张飞摩拳擦掌曰:“即便曹操在此,也一并捉来!”云长拱手曰:“弟往一探。”玄德曰:“云长去,我放心矣。”于是,云长领三千人马出城。 时已初冬,阴云布合,雪花飘零。行至半途,两军遭遇,冒雪布阵。云长提刀立马阵前,王忠马出门旗曰:“关云长,丞相在此,还不下马归顺!”云长曰:“请丞相出阵,关某有话。”王忠曰:“丞相位尊,岂是你能见得?”云长大怒,拍马举刀,直取王忠。王忠无奈,挺枪上迎,二马照面,刀枪相碰,王忠枪被荡开,“冷艳锯”夹风带雪,擦王忠头顶而过,王忠吓得魂飞天外,刚想拨马而走,早被云长拿下鞍马。王忠军兵抛旗奔散。 云长回兵,押王忠去见玄德。王忠曰:“奉丞相令,虚张声势,丞相不在此处。”玄德令与衣物酒食,暂且监下。张飞曰:“何不杀之,留他何用?”玄德曰:“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下可为和解之用。”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玄德曰:“只恐你杀了刘岱,坏我大事。”张飞曰:“若有闪失,愿献项上首级!”遂引三千兵马出城。 刘岱闻王忠被擒,更不敢出营。张飞至寨前骂战,一连几日,刘岱龟缩不出。飞被逼急,忽心生一计,乃传令将校,今夜二更劫寨。遂饮酒大醉,寻一卒过失,打了一顿,绑在营中,且喝叱曰:“今夜出兵,拿你祭旗!”却暗使人放之。军卒径往刘岱寨出告。岱闻其言,即虚空营寨,伏兵左右,但等张飞劫营。 当夜,张飞兵分三路而进,兵近刘岱寨,中路三十余骑突入寨中,四处纵火。刘岱见寨中火起,伏兵杀出,却不见一人。正在惊疑,忽听杀声大震,张飞军自后杀来,黑暗中似有无限人马,刘岱兵顿时大乱,各自逃窜。刘岱引随骑夺路而走,迎面正撞上张飞,想要回避,已来不及,刘岱咬牙交锋,走马一合,被飞生擒,余众皆降。 玄德闻报大喜,谓云长曰:“翼德向来粗莽,今知用计,我无忧矣。”遂出城迎接。张飞曰:“大哥总说我暴躁,此战如何?”玄德曰:“此战可嘉,但仍需戒骄戒躁。”三人一同回城。刘岱押至,玄德忙上前亲解其缚,又放出王忠,一同款待。玄德曰:“车胄设伏害备,不得已杀之,备受丞相大恩,正思报效,何敢反耶?二位将军回到许都,望在丞相面前,善言陈告,备先拜谢。”刘岱、王忠忙曰:“败军之将,本不能活命,皇叔如此厚待,深感大恩,我二人回到许都,定于丞相面前力保!”玄德再次称谢。次日,尽还原领人马,亲送郭外。 玄德回城,谓众人曰:“但愿曹操全力拒绍,无暇东顾。倘若袁本初久不南下,曹操亲统大兵杀至,奈何?”孙乾曰:“我等俱在徐州城中,大敌若至,势成坐困,不如分兵小沛、下邳,为长蛇之势。”玄德听其言,乃使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守小沛,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迁下邳安置。甘夫人,名甘梅,小沛人也,刘备为豫州牧屯小沛时,纳甘夫人。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 刘岱、王忠回见曹操,力言刘备未反。曹操大怒:“败军辱国之将,还敢为敌美言,留尔等何用?”命左右推出斩首。孔融忙谏曰:“二人本非刘备对手,今若斩之,恐寒将士之心。”操免其死罪,罢了官职,乱棒打出。遂欲起兵亲伐刘备。孔融又谏曰:“时正隆冬,不宜兴兵,待来春伐之未迟也。今我与绍相拒,不如先招安张绣、刘表,于我有利。”操以为然,遂遣刘晔往说张绣。 刘晔至穰城,先见贾诩,具说曹公明德,贾诩留晔于家中。次日,贾诩正与张绣商议此事,忽袁绍使者至,呈上绍亲笔书信,亦是招安之意。贾诩问来使曰:“袁本初兴兵伐操,胜负如何?”使者曰:“隆冬盛寒,权且休兵,我家主公闻将军有国士之风,故特来相请。”贾诩笑曰:“你回复本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国士乎?”当面撕毁书信,喝退来使。张绣曰:“目下绍强操弱,今毁书叱使,何也?”贾诩曰:“袁本初非英雄也,必被曹操所破,为今之计,当绝绍从操。”张绣曰:“我与操有仇,岂宜相从乎?”贾诩曰:“我从操,其宜有三:曹操奉天子征伐天下,我若从之,是从朝廷,名正言顺,此其一也;袁绍兵众,我以少从之,其必以为我轻,曹操兵寡,我若从之,必以为我重,此其二也;曹操怀王霸之志,其必尽释旧怨,以明德于四海,将军从之,必遇厚恩,此其三也。有此三宜,将军勿疑焉?”张绣听贾诩之言,遂请刘晔入见。刘晔曰:“曹公当世英雄,爱将喜士,唯才是用,志欲彰明德于天下,扶汉室于即倒,岂会以旧怨挂怀?倘若记旧仇,安肯使某来请将军乎?”张绣大喜,乃收拾人马与贾诩来投许都。 张绣入相府见操,拜于阶下。曹操忙下阶搀扶,执其手曰:“操有过失,勿挂于心。”遂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置宴以待。操请张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言曰:“刘景升人称‘八俊’,喜好结交名流,须一位文才名士,往说方可。”操问荀攸何人可往。荀攸曰:“孔文举天下名士,堪当此任。”孔融曰:“公达抬爱,不胜感激。我家中有一好友,其文才胜融十倍,不但可使荆州,更宜伴帝左右,我正欲表荐天子。此人姓祢名衡、字正平,平原人氏。”曹操喜曰:“我闻其才名久矣,告祢衡明日来见。” 孔文举乘酒兴,当日即上表荐衡。其表略曰:“平原祢衡,年二十有四,其性率朴,文思若神,气吞宇宙,襟怀霜雪。若衡立朝,伴帝左右,必如凤翔天衢,振翼云汉,声扬紫微,垂光虹蜺。增皇门之肃穆,益钧天之广乐,帝居宫室必射奇丽,天子邦畿华耀四海。”曹操见表大奇,欲一试祢衡之才。 次日,祢衡褐衣入见,行礼毕,操不赐座。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府厅虽广,叹无一人也。”曹操曰:“在座数十人,皆当世英杰,何谓无人?”祢衡曰:“称为英杰者,何人也?”曹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谋深远,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冠三军,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祢衡放声大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某尽知也。荀彧可使吊丧,荀攸可使看坟,郭嘉可使念词,程昱可使闭户,张辽可使击鼓,许褚可使放牛,李典可使送檄,乐进可使传书,吕虔可使铸剑,满宠可使行酒,于禁可使筑墙,徐晃可使屠狗,夏侯惇人称‘完体将军’,曹子孝民呼‘要钱太守’。所谓英杰,不过一群酒囊饭袋耳,何足道哉。”曹操大怒喝曰:“尔有何能?敢出此狂言!”祢衡悠然曰:“天文地理,无一不精,文韬武略,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与孔孟,超超然,神思于世外,寂寂然置身于虚无,岂可与俗子共论乎?”时张辽在侧,拔剑欲杀之。操止辽,乃曰:“早晚饮宴,少一鼓吏,你能胜任否?”祢衡并不推辞,应诺而去。张辽曰:“此人辱下犯上,狂悖无礼,何不杀之?”操曰:“此人颇有名望,今若杀之,必落害贤之名,故尔可辱不可杀。” 来日,曹操于省厅大宴宾客,令奏鼓乐。乐制,鼓吏二人。老鼓吏曰:“击鼓须更制衣。”祢衡不睬,随身褐衣而入。遂击鼓《渔阳三挝》,果然,音节殊妙,境意高远,满座肃穆,心驰神荡,一曲戛然,犹自回味无穷。忽听左右喝曰:“何不更衣?”祢衡当众脱下旧服,裸体尽露,满堂掩面,祢衡从容更衣,面不改色。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祢衡曰:“欺君罔上,是为无礼,我露清白之身,何无礼乎?”操怒曰:“你为清白,谁为污浊?”祢衡曰:“你,不识贤愚是眼浊,不读诗书是口浊,不纳忠言是耳浊,不通古今是胸浊,不容诸侯是腹浊,常怀篡逆是心浊,我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辱士如斯是见浊也。”祢衡大骂淋漓,满堂惊悚。曹操曰:“命你为使,往说荆州,若刘表来降,便用你为公卿。”祢衡不往。操令备马三匹,命二军士夹持而行。 曹操命众谋臣,南门外长亭相送。荀彧谓众人曰:“祢衡来见,我等皆默然不理。”衡至入亭,众人端坐,视而不见,祢衡忽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为何大哭?”祢衡曰:“置身死尸之中,焉能不哭?”众怒曰:“我等为死尸,你乃无头狂鬼耳!”祢衡曰:“我乃汉臣,非操逆党,何谓无头?”众拔剑欲杀之,荀彧止曰:“量一鼠辈,不足污剑。”祢衡曰:“我虽为鼠,尚有灵性,尔等乃蝇蛆也。”众人恨恨而去。 祢衡至襄阳见刘表,虽颂功德,却也语带讥讽。刘表不悦,乃令其去江夏见黄祖。左右问曰:“祢衡戏辱主公,何不杀之?”刘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之者,乃恐落害贤之名也,操使其来荆州,是欲借我之手杀之,他雪其恨,我落恶名。今我遣祢衡去见黄祖,令操不敢小觑我也。”众皆拜服。 忽报:“袁绍使者至。”刘表问众谋士曰:“曹孟德遣祢衡来此,今袁本初使者又到,我当如何?”从事韩嵩出班进言。韩嵩,字德高,义阳人,少贫好学,颇有韬略,天下大乱,乃隐居山林,后闻刘景升德政有方,遂事刘表。时,韩嵩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机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当择其明者而从之。曹操善会用兵,贤俊多归,其若平了袁绍,必移师江汉,为今之计,不如举荆州以从曹公,其必重待将军。”刘表曰:“劳德高前往许都,观察情势,再行商议。”韩嵩曰:“君臣各有本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唯听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往许可也,若持疑未定,倘嵩至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刘表曰:“汝且前往一观,我自有主张。” 韩嵩至许都见操,曹操拜其为侍中、领零陵太守。荀彧曰:“韩嵩来观情势,未有寸功,却重加官爵,祢衡毫无音讯,明公遣而不问,何也?”曹操曰:“祢衡辱我太甚,故皆刘表之手杀之,何必再问?韩嵩乃名士,重加官爵收为我用,去表一臂也。”荀彧拜服。曹操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 嵩至襄阳,称颂朝廷,劝表归顺。刘表大怒,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嵩大呼曰:“将军负嵩,非嵩负将军也。”蒯良忙进言曰:“韩嵩未去许都之前,已有言在先,今日之举,乃其本分也。”刘表遂赦之。忽人入报:“黄祖斩了祢衡。”表问其故。回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黄祖问衡曰:‘君以为帝都有何许人物?’祢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矣。’黄祖曰:‘我何样人耶?’祢衡曰:‘汝乃庙中之像,不过七尺土木,虽受祭拜,实无头脑。’黄祖大怒,命人推出砍了首级。黄祖酒醒,亦有所悔,令人厚葬于江中鹦鹉洲。”刘表惜祢衡逸才,叹息不已。 自此,历朝历代,多少文人雅士,船泊鹦鹉洲头,临水凭吊对江月,无限情怀似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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