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瑾萱人呢? 当然是回了承乾宫,舒舒服服躺着了。 不过这话刘宁海没胆子说。 他偷偷去看皇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畏畏缩缩。 李惑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冷着脸把笔掷到桌上:“哼,看来她还很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李惑的后宫本就少人,如今位份高得只有梅瑾萱和秦瑜两人。 其他人要么往日无宠,近日无功,要么娘家不显,难以服众。于是,这一时间李惑还真想不到可以提拔的人。 本来贤妃出错,斥责之后,李惑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掌宫之权交还给梅瑾萱。可是,现在 “怎么,她这是还等着朕去求她吗?”李惑桃花眼眯起来。 看起来因为梅瑾萱没有亲自过来,气愤非常。 其实李惑一直在等着梅瑾萱服软。 可没想到,他不去承乾宫,梅瑾萱也不来找他;权利给了别人,她也不着急。一个人紧闭宫门,过得逍遥自在,没有半点过来认错求情的意思。 本以为今天梅瑾萱闹这么一出,是终于坐不住了,要趁机打压贤妃夺权,李惑都做好顺着台阶就下的准备。没想到,梅瑾萱走了一步又不动了,还把梯子撤了,晾着李惑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怎能让人不气。 刘宁海撇撇嘴,小心地问:“陛下,那贤妃” 李惑深吸一口气,皱起眉毛:“禁足,罚一年月俸,宫里庶务就交由端柔太妃代理一阵吧。” 太妃管理后宫,传出去的确惹人笑话,但现在也只有这不得已的办法。 李惑头一次感觉到,太傅劝他选秀的确是为了他好。现在李惑完全是用科举选官的心情在选秀女,就希望可以在春天的秀女里,挑选出一些可用之才。 刘宁海表示记下了,就要出去宣旨,可刚转身就被李惑叫住。 “等一下。”李惑眉头不展,带着点无奈和嫌弃:“承乾宫不是把所有的炭火都送去玉竹阁了吗?让司计司抓紧把东西给承乾宫补上。” 刘宁海低头偷笑。 司计司司计李如好不容易重新上位,现在正是对梅瑾萱个感恩戴德的时候,哪用着别人说,估计早就把东西巴巴地给承乾宫送过去了。 皇帝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想不到,就是关心则乱。多此一举,不过是担心梅瑾萱受冻而已。 刘宁海正笑着,李惑一个眼刀甩过去,他立刻整理表情,义正言辞地说:“陛下赏罚分明,公正无私。” 李惑抓起笔朝他扔过去:“还不快滚!” 刘宁海滚了。 他动作麻利地带着旨意滚到了启祥宫。 他不仅带去了对贤妃的处置,还有对二皇子惩罚。 皇帝原话,二皇子李裎季不睦兄弟,顽劣蛮横,念其年纪尚幼,仅使罚跪于太庙三日,望其自省改过。 这话一出,贤妃当即瘫软在地。 刘宁海走后,二皇子扑到贤妃怀里,痛哭:“母亲,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贤妃整个人也是懵的,她搂紧李裎季久久没有说话。 对于她自己的责罚,她愿意接受。可是“顽劣蛮横”,这个词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太过于沉重了。甚至贤妃心里都在揣测,是不是以后二皇子在陛下心里就被判了“死刑”,在无望于大宝。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儿子不过是一时淘气,怎么会这么严重!而且,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三皇子,就这么注定了一生碌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心里翻江倒海,恐慌与恨意让贤妃掉下泪来。 婢女文竹连忙宽慰她:“娘娘,莫急。陛下陛下还是心疼二皇子的。您看,念着二皇子病了,责罚都延到了十日之后。而且,时间久了,这点孩子间的小事,陛下早忘了。咱们皇子这么聪慧,以后定能让陛下另眼相看。” “十日之后”贤妃喃喃:“十日之后,不就是除夕了?” 贤妃低头看着儿子,李裎季抬头望着母亲。 李裎季颤颤巍巍地问:“母亲,我今年除夕,是要自己一个人在太庙里罚跪吗?” 贤妃心疼地一把将李裎季搂在怀里,母子俩哭得更凶了。 贤妃在心里恨恨咒骂—— 梅瑾萱,我记住你了!!! “啊欠!” 梅瑾萱靠着暖炉打了个喷嚏。 素雪抱怨她在外面待得太久。 她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窗外放空大脑。 不管别人在心里怎么惦记她,骂她狡猾大胆,还是恨她仗势欺人,现在的梅瑾萱都不知道,她只管平静地过她的日子。 这么一静,就静到了除夕。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如春归。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除夕当夜,皇帝在昭德殿里宴请群臣。而后妃们,则欢聚在昭庆殿中,由端柔太妃主持,共享晚宴。 不过今年皇后、淑妃薨逝,贵妃告病,贤妃禁足,二皇子还在罚跪,皇帝后宫中仅剩的三瓜两枣甚至坐不满半个昭庆殿,着实将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年节,过得冷清寂寥。 皇帝本该在昭德殿的宴饮后,来到昭庆殿,与妃嫔皇子共同守岁。可今年皇帝提前告知,政事繁忙,就不来了。使得昭庆殿里的气氛更加低落。 几个一年都见不到皇帝一次的美人才人,就盼着今日能得见天颜呢,此时太妃提着酒说着祝词,几人却差点哭出声来。 端柔太妃默默放下酒杯,心里叹气。 她不怨她们不给面子,反而太理解她们。 她们的难过其实无关情爱欲望,只是在这宫里的日子太难熬,难熬到让人看不到路,也看不到头。而这样的日子,她也曾经苦苦坚持了十几年,几乎磋磨得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端柔太妃内心怜悯,索性早早散了。让众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地方,与自己相熟的人,度过一个不用强颜欢笑的除夕夜。 妃嫔们带着对帝王的盼望与失望回了各自宫中。 但萦系着后宫中人所有心神的帝王,其实并没有如他所说忙于政务。 李惑出了昭德殿,本是乘着龙辇往两仪殿而去。他用手支着额头,脸颊微红,看起来饮了不少酒。 可快到两仪殿的时候,李惑突然睁眼,他思索片刻,竟喊停了轿子。 刘宁海疑惑:“陛下,您不去两仪殿了?” 李惑:“闭嘴。” 龙辇按照帝王的旨意重新出发,很快,就出现在了承乾宫的门口。 承乾宫里,红彤彤的琉璃宫灯高悬在飞檐下,被院内特意保留的满地白雪一映,衬得整个承乾宫喜气非常。可与这喜气相对的,是寂静的宫宇,空旷的院落。偌大的承乾宫,甫一进门竟连一个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看不到。 帝王本来柔和的眉眼刹那冷肃下来。 刘宁海心里也犯嘀咕,但是比他心里疑惑更快地是嘴上的告罪: “这些承乾宫的宫人竟然这么疲懒放肆,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找,定将他们狠狠责罚。” 李惑没有说话,大步朝着雨泽殿门走去。就是那周身气息冷得,不像是庆祝新年,倒活像是地狱修罗前来索命。 刘宁海赶紧对着自己徒弟使眼色,擦擦鼻尖上的汗,快步追上去。 这些奴婢真是不要命了,连贵妃都敢怠慢,不会真不长眼地以为贵妃失宠了,然后就敢轻忽不敬吧! 刘宁海暗自摇头。 感觉这大过年的,避不了一场血光之灾啊。 李惑刚走到雨泽殿大门前,那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一个青色的身影,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差点撞到李惑,出来的人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 “给陛下请安。” 这人正是素晴,她出来是要去要给承乾宫宫门落锁的。 也是李惑来得早,不然再晚一点,他就要被堵在承乾宫门外,让人拍门了。 李惑居高临下地看着素晴,寒着一张脸不说话。 刘宁海机敏,帮皇帝问出心里的话。 “素晴姑娘,你们这宫里怎么回事,外面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刘宁海对着素晴眨眨眼,素晴往上偷瞄李惑的脸色,秒懂,低头解释。 “回刘公公,不是宫里人偷懒,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贵妃娘娘晚膳后,说想静一静,就让他们都猫着去了。” 这话说得很明白,不是下人们不精心伺候,而是根本不敢出来碍着娘娘的眼。贵妃娘娘说想静静,就算有人不也得装成没人。 李惑的脸色终于好了一点,不过很快,眉头又皱起来。 年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的日子,再穷苦的百姓在这一天也得用攒了一年的钱,买上点酒菜热闹热闹,皇宫之外更是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开满夜空的烟花,将整个京城都照成了不夜城。 而承乾宫里怎么反而更冷清,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 李惑想:怕是梅瑾萱心情难过。 那梅瑾萱为什么难过,李惑觉得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他抬步迈进雨泽殿的门槛,径直往寝室而去。 李惑看到梅瑾萱的时候,不出所料,她正大开着窗户,望着外面饮酒。 虽然屋子里红螺炭烧得滚烫,但外面的寒意肆意入侵,还是让屋中人感觉到阵阵发凉。 素雪素凝发现李惑的身影,正要齐声拜见,却被李惑抬手制止。随后,他摆了摆手,两人很有眼色地静悄悄离开。 于是,当李惑来到梅瑾萱身后时,梅瑾萱还在无知无觉地饮着酒。 空杯放下,她再要拿起酒壶去添,却有一直修长如竹的手覆盖到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梅瑾萱酒意迷蒙地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 白皙,有力,青色的脉络蜿蜒盘横在笔直的筋腱上,透过薄薄的一层皮,如冬日霜雪中的劲松。 这只手并不炙热,甚至带着怎么都暖不起来的温凉,与她自己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像是两条缠绕在一起的毒蛇。 梅瑾萱笑了一下,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 看啊,一条冰冷的蛇,又怎么能温暖另一条蛇呢。 不用回头,梅瑾萱就知道来人是谁。她带着沙哑地嗓音轻唤: “陛下。” 身后人叹了一声。像是宽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随后带着龙涎香香气的身体覆盖过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肢。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去找朕呢?” 梅瑾萱: 梅瑾萱好半晌没有说话。也就是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然李惑会收获一个带着醉意迟钝的疑惑。 梅瑾萱:???你在说什么?我哪里不开心?好吧,我是有点提不起兴致,但是找你有什么用? 梅瑾萱最近的确干什么都乏善可陈,懒懒散散没什么干劲。但她绝不是因为李惑。 李惑以为梅瑾萱是伤心自己冷落了她,又有顾虑才在除夕之夜遣走宫人,喝闷酒。但梅瑾萱,其实只是想跟“家人”一起过年而已。 而在乾清宫里她的家人还有谁呢? 仅素雪、素晴、素凝而已。 故而别的太监宫女都被她放了假,各自会友找乐子去了。 梅瑾萱的本意是——让大家都开开心心过个年。 所以,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点高兴的。 是这个冬天里,最愉快的一天。 不过梅瑾萱很快调整好表情。 这些,不足对帝王道矣。 五分醉意不会让梅瑾萱转不动脑袋。既然李惑认为她是为他所伤怀,她也不会傻乎乎去戳破,平白伤了帝王的脸面。 虽然她不知道李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承乾宫,但是李惑已经放下身段来安慰她,她不能不知好歹。 梅瑾萱放松身体向后靠,亲密地将头倚在李惑的肩膀上。 “陛下政事繁忙,我又何必去叨扰。” 这话说得恭敬,但也大胆。 就差明着埋怨李惑不来看她。 不过,这样适当的撒娇表现出的亲近,反而让李惑彻底放松下来,轻轻笑了。 胸膛震动,温热的呼吸喷在梅瑾萱的耳朵上,染上一片绯红。 两人就这么静静拥抱了一会儿。 李惑发现,梅瑾萱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落在外面那两棵相依的榕树上。 “这是登基那年,我们种下的。”李惑回忆着。 梅瑾萱喉间“嗯”了一声。 李惑垂眸看她:“我记得你喜欢潋滟繁丽的,当年我以为你会挑株桃树、梨树或者玉兰种上。怎么最后选了榕树?” 梅瑾萱没有回看他,依旧望着窗外,幽幽开口:“因为,景阳宫里种的就是这种树啊。” 李惑一愣。旋即,想起当年在景阳宫的往事。虽然过去多年,但那些记忆仿佛刻在了骨血里,让他一日都不敢忘记。而其中最鲜明的一段,就是在除夕。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也是梅瑾萱入宫过得第一个除夕。 瘦小的女孩隔着一层层的锦被紧紧地搂着高热不退的他,哪怕他那时已经陷在昏迷的边缘,也能感受到那小小身体的力量,和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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