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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初见李惑

之前皇帝说“贵妃病了”是借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梅瑾萱真的病了。 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浑身战栗,牙关死咬,连汤药都喂不进去。急得素晴差点把齐居正的胳膊扭断。 但这些梅瑾萱都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在皇宫上面飞着,无数景物在她周围倒退,倒退回元丰十一年,先帝在位,她刚刚入宫的时候。 她记得,那一年南平朝也发了洪水。 无数房屋被冲垮,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因为水灾和瘟疫死了无数人,梅瑾萱的养父母不过是天命意志下被碾死蝼蚁中微不可见的两只。 一家三口只有九岁的梅瑾萱活了下来,混在灾民的洪流中随波飘荡,不知前方。 之后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卖了自己。 人牙子带着她北上,最后,来到了这座她熟悉又不熟悉的——京城。 梅瑾萱是幸运的。 那么多人死了,但她还活着,还因为长相干净漂亮,进入了这座其他人想进都进不来的皇宫,成了一名小宫女。 从一只在外面的蝼蚁,变成了一只在围墙里的蝼蚁。 在经过管事嬷嬷调教之后,她被派了差事,去景阳宫伺候。也就是在那,她遇见了李惑。 一个独自住在皇宫角落的宫殿里,吃穿用度都是外面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但依旧瘦弱苍白好像随时都会在这幽冷漆黑宫殿中飘散的人。 领她进来的宫女姐姐告诉她,那是四皇子。母亲原是德妃宫里的一个宫女,因为长得狐媚,在德妃有孕时爬上了龙床。不过陛下新鲜了没两日便腻了,就算后来生了皇子,也不过赐了婕妤。陛下把她忘在脑后,德妃更是厌恶这对母子,处处刁难。四皇子母亲活着的时候还能好点,前几日婕妤死了,这日子就更难了。 宫女姐姐一边说,一边还看向眼神懵懂的梅瑾萱。 那神情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感叹,只最后留下一句: 要不然,也不会让你这种新人来伺候。 宫女姐姐说这些时,她们正走在去下人房的路上,她以为这附近没人,可是梅瑾萱却注意到在墙边的枯树后面漏出了一片衣角。 当天晚上就是梅瑾萱值夜。 本来的规矩是,她要在寝殿门外老老实实地等待一宿。 却没想,她身后的朱红木门打开了。 “殿,殿下,有什么吩咐?” 梅瑾萱吓了一跳。她本来因为冷蹲成一团,现在一下子弹跳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着还不熟练的话。 她以为李惑是需要什么东西,没想到他只说: “进来吧。” “啊?” 梅瑾萱惊讶,以为听错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句没有任何感情,却可以让她铭记一辈子的话: “外面太冷了。” 梅瑾萱忍不住抬起头来。 她刚进淑景宫时叩见过这宫室的主人,就是胆子太小,一刻都没敢抬眼。 所以这是梅瑾萱第一次见到李惑的样子。 李惑披了件很厚的褐色披风,里面衣服整齐,月亮清冷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梅瑾萱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 之后的事情梅瑾萱记不太清了。她绝不承认她是被好看的脸迷惑了心智,她只觉得自己是被冻僵了脑子。 有记忆的下一个画面是他带着她站在书桌前面。 虽然已经到了戌时,但李惑并未就寝,桌岸上摊着他刚刚还在翻看的书。可能是察觉到梅瑾萱落在书本上的目光,李惑问: “你识字?” 梅瑾萱的眼睛像被烫到,倏地收回视线,她脑子里闪过母亲和养母对她说过的话——她是一个自始至终生活在乡下田间,家里世代务农的农家女。 一个农家女又怎么可以识字呢? 梅瑾萱不敢去看李惑,低着头摇了又摇,蚊子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不,不识。” 心虚得非常显眼,也就能糊弄一下当时年纪更小的李惑。 李惑没有怀疑,梅瑾萱松了一口气。看了下一刻,李惑却表现出与其他贵族截然不同的,似梦幻般得和蔼。 他拉起梅瑾萱的手笑着说:“那我来教你吧。” 不给梅瑾萱拒绝的机会,她被李惑按到了桌子前面。 而后,梅瑾萱僵硬地跟着李惑念着书上的字。李惑很有耐心,她“学”得慢他也不急,再教她第二遍第三遍。可偏偏,心虚的梅瑾萱被这样的耐心弄得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好不容易,李惑去睡了。 梅瑾萱躺在外间的小榻上松下一口气。被褥有点潮,但是料子柔软,整体干净厚实,是这两年来梅瑾萱用过最好的东西了。可就是窝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她竟然久久没有睡意。 刚到京城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辗转反侧过。是因为再一次接触到书本,闻到了久违的墨汁味道,才让她想起了那个名为“家”的地方吗? 梅瑾萱想。 她睁着眼睛看着上方黑黢黢的房梁,泪水涨满又滴落,吓得她连忙把头埋进被里,让被单为她的失态善后。 不能再想了小小的梅瑾萱在心里念着。 离开娘亲的时候就答应过,再也不可以想起曾经,想起七岁前的日子。她得记住如今自己的身份,把那些全部遗忘。 就在梅瑾萱努力催眠自己的时候,内间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梅瑾萱猛地坐起,却发现那些话只是梦呓。 模糊的,呢喃的,痛苦的 梅瑾萱翻身下地,轻轻走进内间。 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看。 然后她就看到被重重帷幔裹挟在黑暗中,被压制被束缚,无法动弹分毫的身影。 此时那梦呓声更大了。 配合着眼前的场景,宛如绝望咆哮的困兽。 之后不管怎么回忆,梅瑾萱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生出那么大的勇气,作为一个刚入宫卑微的宫女爬上了皇子的床。 最后,她只能把这胆大包天的举动再次归结为——脑子冻僵了。 她掀开那一层层的床幔把李惑露出来,来到他的身边,看着那张陷入噩梦中的脸,轻轻拍着的后背。 啪,啪,啪。 “别怕,别怕。”女孩轻柔的声音合着规律的节奏。 这是梅瑾萱记忆中的方法,在她刚刚到达养父母家时,养母就经常这样安抚梦中尖叫哭泣的她。 她记得,她每次都会在这样拍打的节律中平复下来,进入真正甜美的梦乡。 可是李惑却醒了。 那是一种什么的眼神呢? 清醒,警惕,审视。 像是山中落单的野狼。 这根本不像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 但很快,那些情绪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迹,飘散成丝丝缕缕,分辨不清了。 梅瑾萱慌忙中想要起身,但是旋即她的手就被李惑抓住。 “别走。” 男孩的声音还有困意的低哑。 而后,他把头更近地靠向梅瑾萱那边。 脸埋在被褥里发出闷闷的声音:“继续。” 在这一刻,梅瑾萱好像听出了依恋。 她没有犹豫,半靠着继续轻拍李惑的后背。 感受掌心下,哪怕隔着层层衣服都能摸到的男孩凸起的脊椎和肩胛。那一夜,梅瑾萱的心里是怜惜的。 就好像她身边的不再是能决定她生死、高高在上的主子,而是跟她一样的可怜人,她的弟弟。 多年后,梅瑾萱每每再想起初见李惑时的场景,都为自己的单纯愚蠢好笑得无地自容。 啪。啪。啪。 梦中同样的节律穿越十余载的光阴,响在如今的承乾宫内。 梅瑾萱迷迷糊糊醒过来,她记不清梦到了什么,但她感觉到有一种恐惧摄住她的心,让她想叫喊,想呻吟。 她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无神的眼睛想看清坐在她床边的人,但昏沉的头脑和昏暗的光线却让她眼前只有模糊一片。 梅瑾萱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擦过她的眼角,似乎抹去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把那双手死死抓住,就像抓住她曾经失去的所有东西。 不可言说的过往,恩重如山的养父母,素槿、德贵、月琴在宫中曾经的朋友们,以及沈星辰。 痛苦快要将梅瑾萱溺毙,她喉咙里发出求救的呼唤。 然后,她听到被她抓住的人叹息一声,他说: “睡吧。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听到这句话,梅瑾萱终于安定下来,她像是踩到了坚实的地面。而后她重新闭上眼睛。这一会她真正进入到无梦的黑甜睡眠中。 梅瑾萱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素雪去倒水,素晴则是用手试探梅瑾萱的额头。 终于不再发热了,甚至因为出汗,有些凉。 素雪把温热水端过来,给梅瑾萱喝了一口,剩下的被梅瑾萱捧在手里取暖。 看到梅瑾萱眼睛明亮,精神许多的样子,素晴素雪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素雪帮梅瑾萱更换寝衣,擦拭身体,素晴抱了一床新的被子过来。 梅瑾萱看着她们忙前忙后,心中回想起病中做得“梦”,心中纠结半晌,最终忍不住问出来: “这两天,有人来看过我吗?” 素雪素晴动作一顿,互相看了一眼。她们明白梅瑾萱这是问得皇帝。但是她们理解到的和梅瑾萱的真实意思还是有偏差。 再看看梅瑾萱那依旧带着病气的小脸,素雪素晴脑补更多,也更心疼。 素雪温柔地给梅瑾萱压压被角: “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才没来得及来看娘娘,娘娘只管安心养病。” 梅瑾萱眼看自己在她们心里,就要变成深宫怨妇,渴望帝王怜爱的形象,张张嘴想辩解,但素晴的话更快,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娘娘不知道吧。陛下知道娘娘病了,连我和素雪的责罚都减了,最后只打了十板,还不是怕娘娘没有贴心的人照料。所以陛下肯定是顾念这些年和娘娘的情分的。就算现在还生气,想必过段日子就好了。” 梅瑾萱被说得一愣,她咀嚼着那两个字:“情份” 像被什么东西触到了心弦,她突然没了辩解的心思,只是嘲讽一笑,摇了摇头。 “情份是有,但将全部都压在帝王的情分上,那才是真真的傻子。”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发烧脑子糊涂了,一时没忍住竟讲心里话勾了出来。 素晴的动作一滞,抬头疑惑地看向梅瑾萱。 梅瑾萱看着素晴的脸,目光深深好似带了点悲哀。 “我还记得当年陛下养到齐昭仪膝下后,齐昭仪曾经教过我——情份这东西总有一天是会被消磨干净的,但利益,永远不会。” “娘娘”素晴怔住:“娘娘何必如此自轻,您与陛下那么多年的相扶相持,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梅瑾萱侧头眺望窗外,好像在回忆,却又眼神空空。她叹了口气。 “是啊,与陛下的情份还是有的,不然又怎么轮得到谈利益。” 素晴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素雪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 梅瑾萱闭上眼睛,看起来疲惫极了。 梅瑾萱心里也清楚,她往日的“恃宠而骄”,其实跟淑妃别无二致。只是淑妃仗着的是陈家的权势,而她依靠得是陛下。 她与陛下不是没有情分,但她更是陛下手中的刀,是他用来制衡后宫的工具。而上位者,又怎么会容忍一把刀违背自己的意愿,产生自己的“心意”呢。 她这次能平安过关,自觉靠得更多的不是与帝王的情分,而是拿捏了陈家真真实实触犯到的帝王的利益。 梅瑾萱听过一句话,只要利益一致,血海深仇都能相濡以沫,刀山火海亦能如履平地。 一直到皇后丧礼办完,梅瑾萱也没能彻底康复。期间皇后的婢女芳若来给她送过东西。 是几十幅字,和一幅画。 字写得都是同样的内容——冬日可爱。 而画则是那幅雪林落簪,那簪子和梅瑾萱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送完东西,芳若回到坤宁宫便自尽了。她说她这条命是皇后从尚食局管事嬷嬷手里救出来的,现在她追随皇后而去天经地义。 梅瑾萱听到消息后,久久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她再没有踏出过承乾宫一步,连皇后葬入皇陵那日都没有出面。她只是坐在院子里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榕树下,看着空中北飞的鸟出神。 皇后和淑妃的丧仪是结束了,但是前朝后宫的暗涌却从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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