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晚上十点钟,宋向文家。 师爷和一众帮忙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所有今晚要注意的事情师爷都交代过,把供桌布置完善,再敲定一下明天的事情,大致上今晚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剩下的细节明天一早再来详细说。 宋向文家全都是自家人了,宋向文一家四口,二爷爷,两个姑姑。二爷爷家的两个叔叔和姑姑已经回家了,他们虽然算得上是除了自己家里人最亲的人,但是也无需再为宋向文奶奶守夜。在宋向文那边,守在供桌前的,就是能关起门来说话的自家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每天生活在一起,在户口本上写在一起的人。本来二爷爷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的,但是爷爷下不了炕,不能来宋向文家,二爷爷就主动留了下来,算是代替爷爷看着这些小辈怎么操持,毕竟这些小辈都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虽然自己也不是多有经验,但是活了七十多年了,吃的盐比这些小辈吃的面多,走的桥比这些小辈走的路多,肯定是要比孩子们懂的。晚上师爷不在,他在这里盯着,小辈不懂得,他就能拿主意。 厨房就一间屋子的大小,安上了一个锅台,放上了煤气橱,放上了饭橱,就剩不下多少的空间了。奶奶的供桌,后面还要放着棺材,前面铺上毯子,更没有多少能站人坐人的地方了。毯子两边,也就能坐上四个人,其他的人就只能站着。 爸爸和两个姑姑商量好了,他们姐弟三个人今晚就轮流来,因为明天还要在家里供一天,后天出殡,要是三个人都不睡,谁也不可能熬到那个时候。其实无论是谁在供桌前面守着都可以,也没有规矩说一定要是亲生子女,女婿、儿媳妇、孙子孙女、外甥都是可以的,但亲生的,总归要在最后的时间尽尽孝心,以后伺候不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在把爹娘埋葬在土里之前,用这种方式,宽慰一下自己的心。 晚上十点半。 厨房里面爸爸和两个姑姑坐在那里,给奶奶一张张烧着纸钱,续着香,间断性把香灰包起来放在供桌下面。刘二姐在杂物间里面收拾,要找出一些东西备用,家里没有的,还要让闺女上街去买,明后天的事情多,对于刘二姐来说,对于她最忙的就是要一天三顿做新鲜饭菜,招待来帮忙的人,她得趁着晚上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明天不会太棘手。 二爷爷在天井里坐着,刘二姐十点多的时候拉着宋向文在屋里说,“叫你小叔去睡觉吧,这么大年纪了,都十点多了总不能跟着熬吧。”宋召华去招呼二爷爷上炕躺一会儿,二爷爷自己不进屋,让宋召华别管他,他自己在院子里面抽烟,十月一虽然不是很冷,但是晚上了风起的时候还是凉飕飕的,二爷爷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外套,戴着一顶帽子,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亮着的路灯和天井灯把院子照的和白天似的。 宋婷跟着刘二姐一起在最西边的房间,那里除了放置一些杂物,还是宋婷睡觉的房间。宋向文家四间房,通开了两间作为了正屋,正屋是一家四口吃饭的地方,打了一通很大的炕。正屋在厨房的东边,宋婷的房间在厨房的西边。宋婷原来也是在炕上睡觉的,后来长大了,她就不想跟爸妈一起睡了,宋召华就给她买了一个单人床,摆放在炕旁边,但是也还是不方便,宋婷不喜欢跟爸妈一间屋子睡觉。宋召华就给宋婷又买了双人床,摆在了西边的房间,宋婷也就单独一间屋子了。 宋向文独自坐在正屋的炕上,坐在炕偏向于右边一点的地方,两条腿垂下去,扶着腮帮子发呆。他早就困了,但是睡不着觉,也不是睡不着,就是不好意思睡觉,屋子里面的灯都开着,家里的大人一个都没睡,他不好意思上炕躺下睡觉。就强打着精神,看看能不能把一个大人熬睡了,这样他也可以睡觉了。在炕上,摆着两堆衣服,叠放整齐,是两个姑姑去奶奶屋子里面收拾出来的奶奶所有的衣服。春夏秋冬,薄的厚的都在。衣服旁边放着两个塑料袋,每个塑料袋里面都装着一双奶奶的鞋子。奶奶的鞋子不止两双,但是棺材的地方就那么大,把衣服收拾出来之后就已经很多了,如果所有的鞋子都放进去的话,空间就不够用了。大姑跟二姑说“把咱娘最好的两双给她放进去吧,剩下那些烧过去就行了。” 那些衣服宋向文有的见过,有的没什么印象。宋向文托着腮帮子扭扭头,就看到了那一堆衣服。他看到了一件棉外套,有一年冬天的时候,下了大雪,得二十厘米厚,停了雪奶奶带着他出门溜达。他在路上看到了几个大孩子打雪仗,一个个的大雪球互相扔来扔去,打到他们的衣服上,爆发出来一阵欢笑声。宋向文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他就回家之后,从奶奶家的小院子里面的雪堆里团了一个巨大的雪球,抱着,犹豫了一下,使劲向着自己的脑袋砸过去。 雪顺着衣领进了衣服里,冻的他在院子里嗷嗷叫。奶奶把他叫进去,爷爷那时候还没瘫,爷爷笑他傻,跟他说“你这个小孩怎么还按着自己砸呢?”奶奶拿着用玉米皮做的扫炕笤帚清扫宋向文衣服上的积雪。宋向文记得,那天奶奶穿的就是这件外套,虽然奶奶不经常穿,但是还是被他给记住了。 还有一件马甲,比较单薄的那种,深棕色,叠在一堆衣服中间。这一件衣服是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那是宋向文跟着奶奶去村子里超市的时候,奶奶会不定时的去超市,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像洗衣粉之类的,再买点大集上少见的菜,调料,还有一些卫生纸之类的生活用品。 那天宋向文跟着奶奶去,奶奶给他从超市里称斤买了一些山楂片。宋向文不怎么爱吃这些酸酸的东西,他那个时候很想要一个篮球,自己家有篮球,但是坏掉了,打不进去气,拍不起来,一点都不好玩。宋向文早就想买一个新的了,但是爸爸和刘二姐都说家里还有一个,不给宋向文买。宋向文就跟奶奶说能不能给他买个篮球。奶奶说去看看,奶奶眼花,看不清楚篮球的价格,就从货架子上给宋向文随便拿了一个。宋向文看到了,十七块钱,当时是挺贵的,宋向文是没见过十七块钱啥样子。 奶奶带着她买的东西和篮球去结账,收银员说十七块钱,奶奶连忙说不要了,自己佝偻着身子把篮球又放回去,任凭宋向文怎么说怎么不高兴就是不管。宋向文没得到篮球,还丢了面子,很不高兴,出了超市的门口,宋向文加速直接跑了。跑到了一条胡同的里,躲在了一户人家门框后面,伸出头看看奶奶走到哪里,奶奶从胡同口经过,都没向着胡同里面看一眼,就那么直接走过去了。宋向文更生气了,他觉得没人在乎他的感受,他在心里面暗自发誓不回家了,他要离家出走了。 但是在村子里面溜达了十多分钟,他就想回家了,村子里太无聊了,他自己在外面更拘束,也没个同龄人跟自己玩。他就灰溜溜又回了奶奶家,奶奶和爷爷已经在家里吃山楂片了,他站在炕前,趴在炕沿上,用手抠席子,抠的指甲盖里面都是灰。 一个在自己的脑海中有着诸多记忆的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再有别的记忆了,但是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和鞋子现在却板板正正的摆在自己眼前。这些衣服永远都在,但是人却永远不会存在,物是人非的感觉一下子冲击了宋向文的心。也许一个人在离开之时并不会显得多么令人难过,但是当这个人离开之后,留下的人在生活中却发现了离开之人留下的痕迹,能够想到和离开之人发生的故事,才是最折磨人的。 奶奶下午离开之后,一直到现在,他是没哭过的,他只是感觉到奇怪和无所适从,为何正常的生活会被打破,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因此他的内心毛躁,他急切地想知道解决办法,他在观察着大人们如何应对,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应对。他没有静下来想奶奶离开了之后的事情,好像他就根本没有意识到奶奶离开了,这一切都是个梦,睡一觉就醒过来了。 但是当家里面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没人顾得上自己,自己能够一个人坐在两间屋子大小的正屋,看着这些衣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以后都是真的,不是一个梦。 他才流泪了,没声音,眼泪从眼角流出来,鼻腔里面慢慢充斥了鼻涕,单纯靠鼻子呼吸已经不行了,他张开嘴巴喘气。他感觉人在流泪的时候嘴巴里面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会呈现出特别的状态。他觉得呼出嘴巴的气里面水分更多,温度也更高,呼到了手上,手上一下子就湿润了。舌头上的味蕾,尝到了鼻腔里面的味道,唾液变得黏糊糊的,堵在嗓子眼里,化成了痰,咳不出来,吞不下去。 后来,从西边房间出来的宋婷穿过了厨房,来到了正屋,看到了宋向文。她把宋向文脸上的泪水用手擦去,让宋向文去了自己的房间,安顿他睡觉,宋向文才在迷迷糊糊之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点钟,宋向文被师爷的大嗓门惊醒,师爷坐在院子里,和一众人围坐在桌子旁,喝着茶水,商讨明天出殡的细节。早上六点半的时候,师爷和帮忙的老太太就到了,刘二姐麻利的做了一顿饭,早上的饭,人吃不多,自然也好做。切一盘火腿,蒸几个小馒头,切一盘皮蛋,炒两个热菜就行了。 在这一天里,宋向文见到了许多他根本没有印象的远房亲戚。有奶奶的亲兄弟,也就是宋召华的舅舅,他们一家开着面包车回来的,一车七个人,宋向文就看着那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弟弟眼熟,别人都是生面孔。还有爷爷的远房亲戚,刘二姐跟宋向文说他们只在宋向文出生的时候来过自己家,这已经十多年了,都没上过门,刘二姐也对不上号,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来的大人都拎着一捆黄纸,进屋也不哭,就磕一个头,烧两张纸,就算是来凭吊了。来了人,就得留下来吃顿饭,吃顿饭再回去,明天出殡的时候再过来。要吃饭,家里刘二姐提前准备的东西就难免超过了预算,要上街现买。刘二姐和宋召华是不可以出门的,地方规矩,家里的老人去世,子女一年之内不能出门串亲戚,逢年过节只能在家里,而且过年的时候不能贴红春联,可以选择不贴或者贴蓝色的。一直到转过年之后,才能一切如常。宋婷就带着宋向文,街上家里来回跑,不是给刘二姐带点食材,就是家里的消耗品比如说白布之类的不够用了。 这样的一天是有些无聊的,不能随便出门,出门就有正事,但是家里什么事儿大人也都不用宋向文插手。他只是间断性的去奶奶的供桌边,烧了两张纸,大人就把他叫起来了,说是不用小孩子一直守着,等一会儿再过来看看就行了。宋向文就在院子里面溜达,看看院子里又有人送来了什么东西,看看又有什么人来,听听师爷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吩咐众人,闻一闻屋子里面烧纸烧出来的烟,呛鼻子,眼泪直流。 家里有人送来了纸牛,跟纸马不一样,马是白色的,牛是黄色的。纸牛比宋向文高,虽然很壮很大,但是却很轻,宋向文轻轻动一下就倾斜了,是用高粱秆扎起来的。宋向文问刘二姐这个纸牛什么时候烧掉,是不是跟摆在厨房里面供桌两侧的童男童女一起。 刘二姐说不是,刘二姐说“这个牛是今晚上,去土地庙那边,给你奶奶指路的时候烧的。这两个童男童女,是明天出殡的时候,挂在灵车前面,到了坟头上烧的。” “什么是土地庙?在哪?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是指路?” “土地庙就是每个村子都有的,供着土地老爷,咱们村的已经没了,大约就在东河那边。早就没有很多年了,你哪能知道。这个指路,就是去土地庙,给你奶奶指路,让你奶奶上天堂,给她指路让她知道怎么走。这个牛就是驮着你奶奶的,路长了,你奶奶驼背走不过去,太累了,就烧个牛过去驮着她,让这个牛驮着她上天堂了就。” 这么一说宋向文就明白了,原来四五岁的时候,刘二姐的奶奶去世,宋向文跟着刘二姐去了姥姥家。就在刘庄的东边,也是在晚上,宋向文记得烧的时候热浪拍脸,热乎乎的,姥爷嘴里面念念有词,烧的时候也是用棍子把牛砸倒在地。 晚上的时候,宋向文跟着一行人去了东河边,找了个宽敞地方,师爷让人群离牛远一点。师爷说指路的时候,子女可以出门,但是家里不能没人,二爷爷就留在了家里。 师爷站在牛旁边,把宋召华叫到了跟前,递给宋召华一根棍子,跟他说,“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说的时候,每说一句,棍子戳地一下。”宋召华点头。 “娘,娘,上西南。” 啪嗒! “娘,娘,上西南。” “西南有溜溜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啪嗒! “西南有溜溜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娘,娘,上西南。” 啪嗒! “娘,娘,上西南。” “西南有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啪嗒! “西南有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好你回去,我点火,我让你打,你就用棍子使劲把这个牛砸倒。” 黄色的小火苗,噌的一下蹿到了纸牛全身,纸牛变成了大火球。师爷大喊“砸!”宋召华扭转双腿,小腿微微弯曲,手抬过头顶,棍子划出一道弧线,纸牛应声而倒。 而这一声,也好像砸进了跪着的人的心里,哭声震天,撕心裂肺。 “娘来,我的亲娘,娘啊,我的娘啊。”宋向文四周的大人都在喊着。 热浪扑脸,哭声入耳,长夜,狂野,风,树,草,木,都在哭,都在发疯的哭,都在无休止的哭。 宋向文抬头,好像真的有,奶奶的背影,穿着深棕色的外套,穿着黑色长裤,穿着小皮鞋,戴着铜耳环,围着头巾,挎着她的小布包,牵着一头大黄牛,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步履蹒跚,奶奶走得跟宋向文印象里一模一样,越走越远,火光照耀着她的背影。牛尾巴一甩一甩的,甚至能听到吧嗒吧嗒牛蹄子落地的声音。 火光下,背影变得昏黄,像一个小黄豆子,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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