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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 好友同留京师

曾麟书朝心神不宁的妻子扫了一眼,明知夫人说话含有隐情,也忙随着夫人的话说:“这三个孩子在外面,我看,是比在家被管着还好。学会了生活自理,还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次带回的功课我都有检查,长进确实不小。” 秉钰抱着纪泽,也忙帮着转移话题:“爷爷,九弟马上就要给您娶孙媳妇了,您老就省省心,还是多看看您的重孙孙吧!瞧,我们一直盯着太爷爷看呢!” 爷爷端着酒杯乐呵道:“这可是太爷爷的大宝贝!来,陪太爷爷喝一个。”秉钰说,“明年这时候,一定会陪太爷爷喝酒了。” 赵婶眼瞅着纪泽:“瞧那双大眼睛,直盯着太爷的酒杯看。”众人看着可爱的纪泽大笑,江氏放下碗:“来,奶奶抱着,让你娘吃顿安生饭。” “没事的娘。”秉钰说。 江氏还是把纪泽接了过来:“你抱着吃饭他不老实,瞧他那两只小手,一会准得抓碗抓盘的。坐我怀里他老实。” 爷爷抿了口酒,笑看着纪泽:“眼看重孙孙一天比一天懂事,等上个四五年,又是咱曾家的一名学生。”爷爷说着,突然话题一转,“诶?国藩该有信了吧,上封信不是说四月十七散馆考试,这都入五月了。” 正当全家翘首以盼国藩消息的同时,国藩也正心怀激动地给家人写信。四月十七日,正大光明殿考试,国藩列二等第十九名,五月初二日引见,国藩授翰林院检讨,官从七品。同年陈源兖,引见授翰林院编修;梅钟澍引见改授主事,掣签礼部仪制司,三好友同留京师,出乎所有人意料。三人激动得心将要跳了出来。 这天一早,胡林翼拎着三个礼盒,来向三人贺喜。接着又反客为主地催促道:“快点快点,赶紧的,大栅栏‘晋阳居’。今日,我们兄弟四人一醉方休,谁都不许打退堂鼓。” 国藩和梅钟澍、陈源兖甚是被动,陈源兖打趣道:“润芝兄,你是客人!要请客也轮不到你呀?” “什么客不客的,好在兄弟拿着朝廷俸禄,你们俸禄皆尚未领取。走吧,来的时候我已订好了包房。” 梅、曾、陈,六目相对,国藩摇头一笑:“那就走吧?包房都订好了,到地方再说。” 好巧不巧,国藩四人刚刚离开会馆,李文安便拎着礼物来到门房,他站在窗外探头道:“大爷,我找北屋的曾涤生。” 大爷‘哟’地一声,忙迎了出来:“您是李大人吧?以前,我常见您到这找涤生。” 李文安笑道:“哈,您老还记得我。” 大爷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干的就是过目不忘的差事!不过,可真是不巧,涤生刚和胡大人几个出了门。他知道您要来吗?” 李文安摇头道:“他不知道。大爷,他没说去什么地方?” “他没对我说,哦对,我听他对门外赶车的说,要去大栅栏‘晋阳居’。对对,没错,就是晋阳居!您现在赶过去,一找一个准儿!” 李文安道:“谢谢大爷,我这就过去找他们。啊,我带的这些东西,您能否帮我保管一下,等涤生回来,交给他便是。” “放我这儿吧,他回来,我告诉是您送的。” 李文安向大爷道了谢,转身出了大门。 国藩一行四人正围着酒菜攀谈,胡林翼起身举杯道:“来吧兄弟,今日,我作为前科进士,三位的同乡、三位的兄弟,祝贺三位同留京师为官,干杯!” 四只杯子撞在了一起。 国藩举着杯道:“感谢润芝一路关怀,此次,我们三人同留京师,实乃大出所料。此前,我们做了各种预测,万万没想到” 胡林翼接着道:“万万没想到,但你们做到了!三位先别喝,我先干为敬,为兄弟们鸣锣开道,祝三位仕途顺达、前程似锦!” 胡林翼一饮而尽,国藩朝陈、梅二对视一下:“干了!”二人应和着,“干!”三人豪爽饮下。梅钟澍直呼,“爽!不愧我湖南人也!大家吃菜,大家吃菜。”胡林翼边吃边对国藩和陈源兖道,“岱云,以后,涤生你我三人,可就出入同一个大门了!呵呵” 梅钟澍摇头道:“我可要孤雁单飞、礼部报到喽!”陈源兖打趣道,“嗨,几步之遥,比到罗城做知县近得多了。” 胡林翼含笑道:“那可真就天涯海角喽!啊对,三位到了任,每日正卯时分点卯,三位抓紧找房子搬家。否则,到得迟了会打板子噢。” 梅钟澍点了点头:“嗯,润芝提醒得及时,我们也正做此打算。” 胡林翼接着道:“还有官服、官靴、官帽,都要自己花钱筹备,赶紧地配备齐全。” 四人正说得欢快,李文安推门进来,四人先是一惊,慌忙起身恭迎。李文安爽朗道:“啊哈,被我逮住四只!” 梅钟澍惊讶道:“你老弟怎会找到此处?” “是啊,玉川兄从哪赶来的?”陈源兖说。 胡林翼打趣道:“呵,今日我们遇到神探了!玉川兄,快快请坐,快快请坐。”李文安被四人安排坐下,“哈,有曾涤生的地方没我找不到的!而且,一找一个准!”国藩忙给李文安斟酒,玩笑道,“玉川兄,喝了这杯酒,您再老实坦白。” “呵呵,我正是来讨你们喜酒喝的。”李文安端起酒一饮而尽,又对梅钟澍和陈源兖说,“来吧,我自觉自律,无须二位相劝,一人一杯。” 陈梅二人忙为李斟满酒。梅钟澍笑道:“哈,看来玉川是有备而来。” “那是,背着我喝酒,我岂能放过!”李文安说着大笑起来。 陈源兖为李文安端起酒杯:“小弟向仁兄赔罪,喝起喝起。” 李文安端起二人敬的酒,一一喝起。国藩冲李文安打趣道:“玉川兄,现在,可以如实招供了。” 李文安扑哧一笑:“我招你个头!前天,就听说你们授职的消息。今天,刚刚忙完刑部的差,我家都未回便直奔你们会馆。结果,三人一个不剩,全开了溜儿。” 胡林翼忙说:“这事怪我,是我先一步将他们请了出来,不承想你随后即到。大家事先没有预约,临时决定的。瞧,害您追踪至此,小弟我敬兄一杯,您消消怨气。” 李文安说:“捉到一窝兄弟,我高兴尚来不及,哪来的怨气。” 国藩望着老实忠厚的李文安:“玉川兄,您百忙之中,辗转前来为兄弟们贺喜,小弟不胜感激!” 李文安意味深长地说:“四年前,你我二人惺惺相惜,相互勉励,共同熬过了两个寒冬。今日,三位同年留京做官,玉川岂能缺席?” 胡林翼望着李文安:“玉川兄,真乃性情中人也。” 李文安摇头一笑:“玉川虽不是湖南同乡,但大家意气相投。”李文安话未说完,陈源兖端起酒杯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来来,小弟再敬仁兄一杯,愿我们同年之谊,天长地久!” 陈李二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痛快!”国藩喊了声,忙给李文安夹菜,“别喝太猛,吃点菜。” “我自己来,自己来。”李文安说着又对陈源兖道,“岱云这次派到” “哦,小弟留在翰林院授编修一职。” 李文安感慨地点了点头:“恭喜,恭喜!” 胡林翼解释说:“霖生兄,被派到礼部仪制司任主事。”李文安对梅钟澍拱手道,“恭喜梅兄!好差事。” 梅钟澍脑袋一摇:“唉,还不如你当初,直接补缺到刑部做法官的好。” 李文安羡慕道:“哈,钦点翰林,乃天下读书人之梦想,你们四位皆得所愿,叹我玉川无此福分,也只能派到刑部、料理些牢狱之事。” 国藩问道:“玉川兄,最近不正在研读狄文惠公吗?” 李文安一声叹息:“闲暇之余,自寻些益趣罢啦!京师乃人文渊薮之地,一日不进取,随时都有被淘汰之危机!” 国藩四君子对李文安同时伸出大拇指…… 夜幕下,国荃和荷香坐在小河边,二人身边放着盏灯笼,呆呆地望着夜空。国荃问:“想什么呢。” 荷香反问国荃:“你说,天上真的有二十八星宿吗?”国荃说,“这学问大了。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荷香沉思着:“我在想,我是哪个星宿,我该不会是织女星吧?”国荃淡然一笑,“哈,有那么悲壮吗?”他指着水中二人的倒影,“牛郎就在你身边。”荷香摸起块小石头投进水里,倒影顷刻消失,“哪个要你是牛郎!”荷香捂着嘴暗泣起来。 “掉什么泪吗?你娘又不是天帝,还能将我们活活拆散了不成?” 荷香嘟着嘴:“她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 “今天听不进,不还有明天、明明天的嘛?你天天找她说,我就不信你娘是铁石心肠。” 荷香懊恼地:“如果一个月说不通,你不就成了别人的?那时,我连织女星也不是了。” 国荃抓起块石子狠狠地丢在河里:“管他这时那时,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荷香看着国荃的脸,“真的?”国荃脱口道,“假的。” 荷香问:“为什么是假的!” 国荃说:“当一个人爱到自己都不相信自已的时候,我不会迎合你。我对你怎么样,或许你比我都清楚。” “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傻。”荷香说。 “女孩傻一点可爱。”国荃说着站起身爽朗大笑,荷香就势推了把国荃,“你好坏!”国荃被练过功的荷香猛然一推,身子失去平衡,荷香见状忙又伸手去拉,结果,二人一同落入水中。 荷香扒着水直喊救命,国荃一把将其拉到岸边,他抓着荷香胳膊:“喊什么,有九哥在呢。来,我教你游水。” 荷香惊魂未定道:“不不,我不会” 荷香话音没落再次被国荃拖到水中,荷香拼命地拍水:“啊,快救我,我不会水,我会被淹死的……” 国荃按着荷香肩膀,长官命令士兵似的:“站好了!” 荷香定神一看,正和国荃站在齐胸深的水中。“瞧,水还没、没过你的脖子,怕什么?”国荃说。 荷香望着白晃晃的河水,颤抖着声音:“啊,我站在水里好怕,天这么黑,四处都是水,我脚站不住。” 国荃说:“搂着我脖子。” 荷香捞救命草似的搂着国荃脖子,国荃就势对荷香一个深吻,二人站在水里紧紧地搂着,国荃问:“还怕吗?” “不怕” “刚才还在喊怕,怎么不怕了?” “不知道。” 国荃捧着荷香的脸,霸气十足地:“记住,这是天胆!明白什么是天胆吗?天胆就是与生俱来,对执着的追求无所畏惧。有九哥在的地方,就没可怕的事,给哥记好了!” 一向好胜的荷香、此刻像只温顺的小羊,被国荃枭雄般的霸气彻彻底底地俘虏了…… 白玉堂静悄悄,月光投在曾麟书卧室的窗棂上。妻子江氏在床上辗转难眠,曾麟书回头向她看了眼,又转回身去。 夫人凝视着窗外,耳边不断回荡着国荃的话:“她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她,如果,家里非逼我和熊家小姐婚配,除非,你们不想要我这个儿子……” 江氏想到此猛然坐起!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外屋为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杯子又放下,她沉思片刻悄悄走出了屋。 江氏径直来到国荃门前,她站了片刻推门进去。她掌上灯,环顾着四周叹了口气,又走近书柜将柜门打开,她翻看着国荃的书籍,拿着本书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这时,曾麟书披着衣服跟来,夫妇俩四眼相对。丈夫问:“国荃今日回来,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江氏‘唉’地一声:“能说什么” 曾麟书心疼道:“你这样折腾自己作何道理?问你一天,都没问出个字来。”夫人道,“我生的儿子我自己知道,这会儿他也睡不着。” 曾麟书又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他爹,你跟我还躲躲藏藏?” 江氏喃喃道:“或许,我不该给他提这门亲,逼得孩子,都不打算要我这个娘了。”“这,此话从何说起?” 江氏脱口道:“熊家。” 曾麟书说:“是他不满意这门亲吗?那熊家书香门第,名声也好,人家闺女知书达理,模样也清秀,他还想挑个什么样的?” 江氏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哪来的不满意。”曾麟书迷茫道,“那我就不懂了。” 江氏说:“你儿子心里有人了。”“他不天天在二喜的山寨,哪来的什么人?” 江氏不耐烦道:“你回屋睡吧,我不会和你讲这些。” “你不说,明天我就将他们三个叫回家。” 江氏说:“人能叫得回,心你能叫得回来?这个事你最好不知道,我让他自己处理了。结果如何,但看他造化了。” “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任凭你处置好了,可你也不能不睡觉啊?” 江氏说:“我躺床上也是妨碍到你。我想一个人静静。” 曾麟书道:“静一会就行了啊,别静一晚上。” 已经睡下的赵奶奶,像是被什么响声惊醒。她下床掌上了灯,透着窗子看到织机房的灯亮着。儿媳秀娟被婆婆惊醒:“娘,怎么起来了,您掌灯做什么。” “你听,大半夜的,夫人怎么一个人到织房织布去了?” 秀娟起来走到窗口,顺眼望去,唉声道:“夫人有心事。” 赵奶奶看着儿媳的脸:“那,你赶紧过去问问吧。” 秀娟眨巴着惺忪的眼:“白天问过,夫人不说。” 赵奶奶唉地一声:“整个家全靠她支应呢,这不是作病嘛!” 秀娟说:“今天九少爷回来,娘俩谈过话后,夫人便闷闷不乐,少奶奶和我都问过,夫人都不肯说。” 赵奶奶疑惑着:“是不是遇上难事了?” “说不好。把灯熄了您睡吧,我过去看看。”秀娟抓件衣服披上出了屋。 夫人坐在织机旁,闷着头、咔嚓咔嚓地织着布,秀娟走进门里沉思片刻,二话没说,走到纺车前坐下纺起线来。 夫人扭头看了眼秀娟,秀娟只顾埋头纺线。夫人叫了声:“他婶子”秀娟头也没抬的,“我陪夫人。” 这一夜,江氏和秀娟都没睡觉,二人一个纺棉一个织布,一直熬到天亮。 一大早,国藩便开始搬家。国藩拎着包东西走进门房:“大爷,这是些辣酱和茶叶,还有点吃的,给您老留下。” 门房颤抖着嗓音:“涤生,你这就要走?” 国藩点了下头:“嗯,行李都装上车了。” 门房大爷看着国藩,伤感地说不出话来:“唉!”国藩忙说,“大爷,我会常来看您的。” 门房哽咽地点点头:“唉,你终于熬出头了,好好干吧……大爷有空了也去看你。” 国藩像别离亲人似的拿出张纸条:“大爷,这是我的地址,果子巷万顺客店,您老想我了,或有什么事,就到这里找我。” 门房接过纸条,抹了把老泪:“大爷送你。”大爷和国藩来到大门外,“大爷,您老保重!我走了。” 国藩上了马车向大爷挥了挥手:“回吧大爷!我一定会常来看您的。” 大爷挥着手,泪眼模糊地目送马车远去…… 国藩乘车来到‘万顺客店’,他将行李卸下,望着门楣上的招牌看了良久,这时,一个身背小木箱的年轻人,正从一旁走来。他见国藩身边摆了很多行李,便主动搭话道:“您是新住店的吧?” 国藩回头道:“哈,是的。” 那人说:“我是这里的常客,来吧,我帮你拎行李过去。” 国藩连连道谢:“真是不好意思。” “不必客气,都是出门在外。”那年轻人,拎起行李和国藩走入店内。 这是个典型的明清式建筑,由三进四合院组成,看上去非常平民化,二人拎着行李走进过门二进院,国藩对那人道:“啊,这里便是。” 国藩将房门打开,二人进屋。国藩感激地对年轻人道:“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初来乍到,便就遇上您这么热心的人。” 那人莞尔一笑:“听您口音是湖南的吧?” “是的,我湖南湘乡的。” 那人道:“哇,近老乡啊!我湘潭的。” 国藩激动道:“啊,真是太好了!你住哪屋?” 那人笑道:“我在前院,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里。”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在下欧阳兆熊,字小岑,你称我小岑好了。”国藩忙拱手道,“在下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 小岑大为惊讶地:“你就是曾国藩、曾伯涵?” 国藩纳闷道:“您,知道我?” 小岑道:“戊戌科进士曾伯涵,我怎么会不知?” “小岑兄是” 小岑将头一低:“惭愧,在下道光十七年举人,此次会试落第,由于自小酷爱医道,所以,暂留京城跟高人学点医术。” “小岑兄,难得京城遇乡音!您稍等片刻,我去打开水过来,待我泡上茶,我们好好叙上一叙。” 小岑忙说:“哈,你还是先安顿吧,我们住在一起有的是说话的机会,我也是刚去买了些药材,还没回屋。等你安顿好了,我请你吃饭!” 国藩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小岑接着道:“正好我约了个好友,等下我介绍你们认识,他现在就在路上。” “哦?也是喜爱医道的?” 小岑点头一笑:“此人专究朱子之学,主张儒家必与理学所折中,学问造诣甚是了得。” 国藩说:“如此贤德高人?” “此人供职于刑部广西司,讳名吴廷栋,吴竹如是也。” 国藩道:“哈,真是有点急不可待了。” 小岑说:“你抓紧收拾,他到后我过来唤你。” “好的。” 客店对面的小饭店里,生意很是红火。国藩在小岑的介绍下,当晚便结识了吴廷栋前辈。国藩端起酒杯感慨地对二人道:“晚生,今与吴前辈和小岑兄奇缘相会,实乃三生有幸。涤生故借薄酒一杯,向二位表达崇敬之情。” 国藩将酒喝下,吴廷栋呵呵一笑:“涤生,按年龄,我无非比你多吃了十八年白饭。我与小岑相交,源于他的才学和人品。你们年龄相仿,不妨也将我当老兄看吧。” 国藩拱手道:“日后还望前辈多多指教才是。” 吴廷栋忙说:“多多指教愧不敢当。”小岑接话道,“涤生,既是兄弟缘分,还是随便些好。先生是位极其平凡之人。否则,也不会与我成为莫逆之交。即使街头卖菜大嫂,皆视他为邻家大伯。殊不知,此正是刑部、手握生杀大权的秋审法官。” 吴廷栋乐呵一笑:“刑部那是公干,出了刑部我便平民一个,有什么可夸耀的。”国藩盯着吴廷栋,“先生修养可见一斑,晚生敬佩之至!” 吴为国藩斟了杯酒:“涤生,人生所贵在知己,既然你对程朱之学饶有兴趣,回头,我引见你一位高人,讳名唐鉴,唐镜海先生。” 国藩道:“您是说镜海前辈?”吴廷栋点头道,“正是此人,他乃我朝理学之巨擘也!” 国藩说:“我与镜海前辈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长沙会馆的一次酒会上,先生特意为戊戌科进士祝贺而来。” 吴廷栋说:“他现任太常寺卿。” “谢前辈为涤生引路。”国藩拱手道。 国藩为小岑斟上一杯,自己端起酒:“小岑兄,感谢你为我引见吴前辈,来,你我兄弟同敬先生一杯。” 小岑端起酒杯对吴廷栋道:“先生,人生乐在相知心。今日,我和涤生与您亦师亦友亦兄弟,愿此情此景伴我一生。先生请!”“请!” 三人将杯子碰在一起…… 国藩回到客店,便将今日所遇书信与家人。“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六月八日,男移寓果子巷万顺客店。移寓当日,巧遇同乡欧阳小岑,其文才医术皆优品。随被其引见刑部广西司、吴竹茹先生,先生博学友善,专究朱学与儒教并修之理念。真乃天赐良师益友也。” 次日清晨,国藩来到官服专卖店;这是家,由官方指定的制服店,一般人不得经营。店内装饰的雍容大气。店的四周悬挂着不同等级的官服、官靴、官帽及朝珠等饰品。过去人,看官员的品级,皆是从官服的补子上的图案来判断。补子也就是官服前心后背的图案。一品文官补子是仙鹤、二品是锦鸡、三品是孔雀、四品是云雁、五品是白鹇、六品是鹭鸶、七品是鸂鶒、八品是鹌鹑、九品是蓝雀。当然,这仅是文官的补子,武官自是另当别论。 国藩进了门,便坐在店内的客座旁,边喝茶边等着领取制定的官服。一个店生从里屋托着个很大的托盘走来,对国藩道:“老爷,您定的四季官服,十一顶官帽,六双官靴,全已备齐。看您要不要当场试穿一下。” 国藩即刻道:“不用了,帮我包好就是。” 店生一旁将服装、靴子一一打了包。坐在柜台内的店掌柜,停住了拨打算盘的手,抬眼对国藩道:“这位官爷,您总共定有:大毛冬帽、小毛冬帽各两顶,小毛小帽三顶,大呢风帽和皮风帽各两顶,共十一顶;加上四季官服各一套及六双单、夹、棉官靴,总共是七百三十两,您已预交一百两订金,尚需补交六百三十两。” 国藩走近柜台掏钱,突然又犹豫起来:“我这官靴,买的是不是有点多了?”掌柜的淡笑了下,“您这是四季的官靴,单的,夹的,棉的。一年下来,只怕你都不够换的。总不能天天只穿一双靴子,您总是要换下来清洗清洗。” 国藩道:“我想,棉靴买得是否有点过早,买回去也是放着。” 掌柜的说:“如果,您不是六双一起买,可就没这么便宜了。等冬天爷要穿时,也不是这个价了。您考虑,如果想单买,我们重新计价。” 国藩寻思片刻:“就这样吧。”国藩将钱交与掌柜,掌柜数点后对国藩道,“现收六百三十两,加上订金一百两,七百三十两正好。” 店生将包好的全套官服交与国藩:“老爷,您拿好了。”国藩接过对掌柜作揖道,“多谢大掌柜的!” 国藩转身走去,店掌柜忙起身恭送:“官爷走好!用着再来。” 夜幕尚未揭去,院的客房已有灯光从窗内射出。国藩忙着收拾房间,他整理完毕,便从衣柜取出官服,将其平铺在床;他伫立一旁默默凝视良久,这件微不足道的七品官服,他为之奋斗了二十余载。他轻轻抚摸着补子上、那只象征七品官标志的鸂鶒,像抚摸自己孩子。片刻,他匆匆穿上官服、靴子,戴上帽子,走到镜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他回身收起桌上的书籍,推开屋门,抬头看眼依稀泛白的天幕,拔腿跨出门槛,迈出了他为官史上的第一步…… 翰林院一侧幽静的小院里,北、东、西向,排列着十几间房子,此处便是编检厅。每间房内,不同级别的官员正在忙于工作。编检厅东向的几间通透的房内;五位同事在伏案审阅书写,国藩独坐一处正在聚精会神地查阅资料,片刻,他拿着份资料沉思起来。 日已当午,同事甲从院里走来,将手中喜帖一一分发给在座的五位。 国藩拿起喜帖正要说话,同事甲开口道:“明日午时,同署李静芝的父亲六十大寿,敬请各位光临家宴,各位收好了。”同事甲说完,拿着剩余的喜帖走出了门。 国藩与本屋的同事对视尴尬一笑,又埋头工作。此刻,同事乙手拿请柬,笑眯眯地走进国藩办公房:“呵,各位,打扰一下,本署陈希明大人喜得三公子,给大家报喜来了!后天午时,邀诸位前去府上吃满月酒。大家记好了,后天午时,不要忘了哈。” 同事乙将喜帖一一发放到五位的桌上。国藩拿起喜帖乐呵一笑:“我编检厅真是喜事连连哪。” 同事乙道:“帖子,本人是一一送到,你们屋是打算各随其礼,还是联名贺喜,自行决定哈。”同事乙说完,笑着走出了房门。大家见同事乙走远,同事丙道:“依我看,不如,我们就各自出些银两,共同随个份子吧。这样也免却了购物的麻烦,各位的意思呢?” 大家目光集体转向了国藩。“哈,大家怎么做,本人都没意见。”国藩说。 同事丁见大家面露难色,都在苦笑,他难为情道:“大家既是同署,收到喜帖又不能不有所表示。可我们都刚刚授职,一年俸禄才四十五两。现在每月开销,全赖那点养廉银过活。份子随多了,我也着实承受不起,随得少了,也真是拿不出手,你们四位拿主意吧。” 同事丙接道:“哈,我也正愁家眷来了怎么住呢。你们说吧,大家出多少,我按你们的。” 同事戊说:“要不,我们每份喜帖各出一两,大家看如何?大家实情确实如此,随多了也都挺为难的,总归心意到了就好。” 曾国藩表态道:“行!听你的,那就各出二两好了。” 同事丙说:“我随你们。” 同事己道:“依我看,以后类似的情况定会不少。干脆,也别一事一议了,日后无论收到谁的红白帖子,我们屋就按这个标准共同出份子,你们说呢?” 同事丙接话道:“嗯,有道理。大家把规矩立下,以后无论遇上什么帖子,我们就这么办。那,今天这两份礼金,先由谁收着?” 大家互看着,同事己笑看着国藩:“要不,就由伯涵代管吧,他字写得好,礼单写好一并送上就是。曾大人,要劳您大驾了,您看可好?” 国藩说:“我就知你看着我笑的用意。只要大家不怕我拿去偷买酒喝,钱交过来吧。” 大家呵呵一笑,同事丙对国藩道:“我看以后,伯涵专门负责我们屋写礼单好了。再有什么帖子,大家直接将钱交给伯涵就是。” 众人齐说:好主意! 大家准备收工吃午饭,西屋办公的陈源兖匆匆进来:“嘿!都还忙着?要吃午饭了。” 同事丙边整理文件边笑答:“哈,就等你陈大人过来请大家吃饭呢!” 陈源兖笑道:“说吧,想吃什么,今天,你们屋我包席!” 同事己诙谐道:“呵呵,是包竹席还是草席?” 陈源兖说:“当然是酒席了!” 同事己道:“还是饶了你吧!何时高升了,别忘了我们屋就好。” “哈,那我先谢您吉言了!”陈源兖说着来至国藩身边,他拿出三份喜帖,低声道,“瞧,我好幸运,一上午收到三份喜帖。” 国藩哑然一笑:“你是幸运,我才收到两份。走吧,一起吃饭去。” 大家收拾好公务正要出门,同事甲又拿着喜帖匆匆进来:“喂喂,各位慢行一步,我也刚刚收到,来,你们收着自己看吧。” 同事甲将喜帖分发到五位桌上,国藩拿起念道:“李明堂大人乔迁新居,后日酉时”不等国藩念完,陈源兖自嘲道,“哈!我就说嘛,我怎么会比你更幸运!” 国藩打趣一笑:“走吧,我就不给你发帖子了,今日午饭我请你光临。 ” 日已黄昏:国藩迈着疲惫的步伐进了客店,门房伙计见他走来,忙拿出封信招呼:“曾爷,这有您一封信,下午刚刚到的。” 国藩走近门房:“哦,谢谢!”他说着拿着信朝自己屋走去。 国藩进了屋,便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只见信中写着:“国藩吾儿:信已收悉,知你近况均好,父母皆欣慰之。六月初三,你乳母家人来报,乳母因突发痹症医治无效,于六月初二亥时归西。吾与你母悲痛之至,随与你母及国潢儿前去吊唁” 国藩看到此,大呼一声“乳母!”他将信捂在脸上悲痛不已。片刻,他铺开纸张,含泪奋笔为乳母题写挽联。上联是:一饭尚铭恩,况曾保抱提携,只少怀胎十月;下联是:千金难报德,即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乳儿:国藩泣挽。 国藩将挽联写好,颤抖着十指边看边哭,他将挽联恭敬地放置桌上,冲着挽联磕了三个响头。国藩起身将挽联叠好,拿起信封写上地址将挽联装入,又回身打开柜子,拿出两包茶叶连同信封一同拿起,匆匆走出屋门。 国藩将信封交与门房:“小哥,劳驾,请代我交与邮差。”门房接过信,国藩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国藩来到穆府客厅,向穆彰阿深施一礼:“学生曾国藩,拜见恩师!”穆彰阿忙扶起国藩,“涤生不必多礼,快快坐下。” 国藩落座后将带的茶叶拿出:“这是学生来京时从家乡带的茶叶,想让恩师换换口味,不知您是否喜欢。” 穆彰阿呵呵一笑:“到我这来你还自带茶叶,是怕为师供不起你茶水喝吗?” 曾国藩抱拳道:“恩师温良谦和从无官架,学生才敢拿出家乡土茶让您品尝。若是换作别人,涤生真是羞于出手。” 穆彰阿拿着茶叶兴致道:“好,就留与我慢慢喝吧。” 女仆将泡好的茶端送过来,给二人放桌上退下。穆彰阿打量着国藩:“怎么样,新到任上,公干还算可好?” “哈,还好。恩师,学生今日上门,是想向恩师请教一二。” “哦,说来听听。” 曾国藩说:“今日,学生在翻阅史料,看到一则乾隆年间的手抄。据载,乾隆帝八十岁寿诞时,英吉利曾派几百名公使前来朝贺。带的贺礼,多达六百余箱,其中,有纺线织布的铁布机,还有洋枪洋炮。” 穆彰阿‘哦’了声:“那已是前朝,前前朝的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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