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坐标（九十七）：暑期工

第二个没有作业的暑假，郑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份暑期工，她认识一位家长在梨宫酒店做经理，给我留一个名额。 从一中考完试回来，我就去梨宫国际酒店人事部报名了，填了四五页的合同，成为一名暑期工服务员。 刘阳转就是那位郑老师的熟人，主管国宾厅。我在更衣室套上了工作服，把头发扎起来塞进网状头花里，换上小黑皮鞋，浑身已经热得都是汗了。我从员工电梯上去，找到了主管。经过简单的培训，和我同时进来包含我在内有三个暑期工，另外两个在培训时就熬不下去，钱都不要“累”走了。我是第一个上任的暑期工。 刘阳转叫一个实习生教我，她叫赵妙龄，她一口会市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摇头说听不懂，她也不在意。总之她怎么做，我就模仿照做。她先带我走一圈熟悉周围环境。国宾厅里面有一道暗门，推开后就进入了“闲人免进”的区域，有洗碗部、厨房部等，厨房部又分蒸、炒、焖煮、烘焙等板块，洗碗部是流水线，一个碗从第一个池子接力到达第五个，再到消毒一次，两次，经过的时候还以为发生了打架斗殴事故，乒乒乓乓的动静大到十里地外都能听见，走进一看，所有洗碗阿姨脸上都是一副“凶神恶煞”，手上动作敷衍粗鲁，好像和全世界都有仇。这条走廊竟然是酒店最外围的一圈，再走就是放圆桌板、小孩椅等杂物的地方，还有堆放餐巾、桌布的阁楼，还有存放备用红酒杯、啤酒杯、新餐具的仓库，妙龄说不能叫餐具，要叫“家私”。走廊里有一个水杯架，她让我把水杯放上去。环形走廊里还有洗手间、楼梯等，就是没有风扇、空调，热得像在锅炉里。 终于回到大厅，我已经满头是汗，一个熟客叫妙龄，和她聊天，问我是新来的吗，你们怎么大热天的穿棉袄啊。是的，工作服是厚厚的旗袍和包臀裙，跟棉袄没有什么两样。分给我的皮鞋右脚的带子断了，我就像穿着拖鞋那样迁就着它走。走着走着脚底已经起泡了。 我跟着赵妙龄学怎么摆放家私，水杯和碗倒扣在盘子上，筷子放后边，盘子距离桌边多少距离，客人来了后把碗、杯翻过来，杯子放在盘子多远距离地方等等等等，我们还要负责泡茶，客人饮完早茶离开，我们要用托盘将所有家私带走放在家私车上推进走廊，换桌布，放上新的家私、点心纸……工作非常的细碎繁琐，十分对得起百分之十的服务费。主管“视察”时看见我，口里说着“不行不行”，说我不能穿着自己的袜子，太难看，直接不穿袜子也不行，说脚不能露出来，一定要穿丝袜。我说鞋子太硬不舒服脚底都起泡了，能穿自己的鞋子吗，也被说不能穿自己的，一定要按照规定穿分配的，不合适可以去找人事部换，我立刻许诺晚上就买好丝袜。 餐桌中间有玻璃转盘，要将转盘抬下来，站在一角将新桌布铺出去，这是我学的难度最大的活。玻璃转盘超级重，我用双手抬起一点，立刻就砸了下来，而桌布我学着折出一样的皱褶，可是一扬手——扬不出去一点。 这大厅里唯一的长工——其他全是实习生——一位老阿姨看不过眼，说赵妙龄这样教我很难学会，亲自示范。她教我怎么借力轻松地将圆盘转起来，教我不必拿走转盘也能换掉压在下面的桌布，她铺桌布铺得极好，不像赵妙龄做示范也时灵时不灵的，总是缺个角没铺下去，要绕着桌子走过去将那个折起的角放下来。我在长工阿姨教导下进步很大，但是发挥不稳定。我抓住机会就不停地练习。 别的实习生是能做少一点少一点，我是一看见有活就冲过去抢着做。我学什么都一股拗劲。一天下来，我半点水没有喝，喉咙缺水的疼，双脚痛得像要断掉。 第二天，我仪态上终于没问题了，主管开始批我脸上不够笑容，做事太慢。我渐渐地做得熟练，厅里也越来越多暑期工，客人不多的时候就闲下来了，我就靠着墙边站一站，让痛到麻木的脚底歇一歇，主管看见了大骂了一通，说站着多丑啊，客人看见怎么想。总之，工作的时间里没有事情干也要来回走动，不能站着休息…… 我有些脸盲，认不得客人，有时候同时四五张桌子的人叫我做事，一个叫加水，一个叫催单，一个叫拿多个勺子，一个叫拿牙签等等，我走着走着就想不起来了，等我拿上加满开水的茶壶、勺子牙签等回去，要命了，我这个路痴，不认得是哪张桌，手上的东西分别是哪桌客人的。我迷茫地转来转去，心里焦急万分，幸好那客人留意到了我，“嘿，你拿我的茶壶到哪去？”我立刻给她并道歉。“喂，叫你拿个勺子怎么去这么久？”我连忙递上勺子并道歉。后来我才发现每张桌上有桌号，记桌号比记位置容易多了。 我什么都做得很熟练了，还学会了“叠罗汉”，单手同时拿十套餐具能走得稳稳当当，从无失手，但偏偏学不会铺桌布，和赵妙龄一样“时灵时不灵”，有时候行云流水地成功铺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到，动作很酷可惜折了一角桌布时，偏偏有人看着，哈哈哈地嘲笑。另一个实习生刘晓青看不过眼，重新指导我，并拉踩赵妙龄乱教。她的普通话标准许多，我终于问出了很多积压心底的疑问并得到了答案，一时之间和她聊得很投契。有人把刘晓青叫走，她跟我分开去仓库了，赵妙龄就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说，别和那个刘晓青走得太近，那个人一个星期不洗澡的，脏死了，不像她，一天洗两次。 我们分abcd很多个班次，每周轮一下，吃饭时间也轮，每个人的吃饭时间都要排个表错开，保证厅里任何时候都有服务员。赵妙龄第一天带我去吃饭，在地下负二层人防工程里的饭堂，第二天我自己一个人去，毫无悬念地迷路了。后来跟着人多走才找到了饭堂，五分钟狼吞虎咽就到了上班时间。每周可以有一天的假期。 假期很可怕，每天不停歇地走八小时到十三小时不等，还不觉得怎样，一休息，简直一步都不想走。晚上脚疼到睡不着的程度，就算睡着了也会疼醒。 工作开始变得难熬起来，我跟主管说不休假，让别人休。 上早茶班次后来成了轻松的活，可怕的是围餐，五六十桌，摆桌子摆家私要两三个小时，去仓库拉来对应数量酒杯、筷子架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要叠餐巾，叠成花朵样、蜡烛样、天鹅样等。我很感兴趣，向刘晓青讨教，趁机偷了会儿懒，两人躲在阁楼里，我学会了所有花样的叠法。看围餐时还要帮忙上菜。传菜的竟然也是暑期工，一个托盘上放四五盘，重得很，厉害的传菜单手托托盘，另一只手把菜一盘盘拿下来，但有的实在无法单手，就叫我们服务员帮忙把菜端下来。围餐过后，要把家私收拾完，桌子重新拆开放回杂物堆等等等等，做完才能走，超时不会有加班费。 我还被调到包厢做了一两次，可我实在难以适应。那么多包厢一条条走廊，我迷路得紧。房间上的菜都是巨大的盘子，一个主管叫我上菜，我一碰到那放着整条鱼的菜盘，被烫的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主管立刻把我推开，自己把菜上了边向客人道歉动作太慢，免得我拿不稳出事故，她还得承担责任。我心里愧疚，就把小盘的凉菜上了。结果主管拉我到一边低声骂，说那朵什么花要向着客人的方向这样上，我把方向弄反了。我嘴上道歉心里不服，事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些，我又怎么会？做错了就骂，一天到晚当出气筒来了是吧。甚至每天下午的全员例会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后来突然发现，一问主管才说全部都要去，少一次扣二十块钱。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摸爬滚打，跌倒了碰钉子了才能知道，没有人会像家人长辈那样告诉你经验，社会上多的是人想看你的笑话。 工作的时间特别漫长难熬，“快乐不知时日过”，相反的，越辛苦时间过得越慢。有一段时间我放弃的念头特别强烈，快要压抑不住在心底茁壮成长了，我没一会儿就看一下时间，下班没有。我改变了自己看时间的角度，过去一个小时，我就告诉自己，哈，又多十块钱了。看着时间就像看着可爱的金钱，这样心理好受多了，等待的时间里心里都是欢喜的，一个小时过去又满血复活兴高采烈。 我很快适应了服务员的工作，不再带水杯，学长工阿姨她们那样，给自己泡壶铁观音或普洱在家私桌上，趁着没有客人看见被转过身喝一杯，就能解渴，否则水杯架要走好远。有时候客人吃剩下的点心，我抓住机会就迅速地打包放进家私桌的抽屉里，下班时带走。大家都喜欢打包，暗中的抢夺，但都很守规矩，就是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别的服务员打包放在抽屉里的不是自己的不能动。 认真工作总会被发现，刘阳转主管选中我去学打单机。就是客人在点心纸上勾选，我负责将他们点的东西输入电脑打印出小票，用订书机订在点心纸上，再放回对应餐桌。别以为打单是容易的事情，竟然要把点心纸背下来！点心纸上有很多分类，“蒸蒸日上”类，“灼灼其华”类，“丰衣足食”类，“点点心意”类等等，打单机里的分类和点心纸上的却又不同，要快速找到那个菜式，我必须记熟打单机里每一分类下都有哪些菜品，否则要一项一项地找，恐怕找到天黑。原本的打单员是一个很年轻的美女主管，她休年假一周了，所以培养我作为替班。我记忆力好，很快就熟练了，但我并不表现出比她更快的速度来，我们是计时的暑期工，做得快和慢都是一样的工钱，所以我控制速度和主管一样，不超越也不拖延，默默地“慢条斯理”。我去打点心单受到了许多人的嫉妒，因为我不用再不停地走来走去，只用一直站在打单机旁，有工作时动动手指头，没有工作时装模作样背背点心纸。 刘阳转看不得我差事轻松，再教一个暑期工想作为我的替班。结果教那人教了几天，每天早上繁忙时段积压下一大堆的点心纸，客人催着下单，她手忙脚乱越打动作反而越慢，刘阳转不得不把悠闲泡茶的我叫回去，我想彰显实力、个人价值、重要性的时候到了！噼里啪啦一顿打，小山丘一样的点心纸堆瞬间“夷为平地”，刚好休假回来的美女主管看见，夸赞我一番，并把打单的工作彻底交给我，她去做别的事情了。 我的字写得好看，刘阳转发现后，在月底把我叫进她的办公室，帮她抄值班表、工作记录表等东西。我就可以坐着了！从行走的苦力到站着的休养生息再到坐着的闲适，我渐渐成为了暑期工里的不可替代。暑期工来了一批又一批，耐不住辛苦走了一个又一个，我坚持了下来，渐渐成了“老油条”。 刘阳转主管“求”我休假，我一直不肯休假，现在人事部都投诉上来了，说我一个暑假工的工资比长工的还多这样不行，强制我休假。我解释道，我很快要开学了，新生要提前一周去军训呢，做不到合同上要求的九月五号的，我现在不休假到时连休一周，她这才同意。 一中很快传来消息，22号就要去学校报到了，准备参加新生入学军训。 我就找主管说，她让我直接问人事部。人事部的人却说要开一张证明来，才能办理离职。我不可能军训完后再回来办离职交还东西，只好先休假一天，去一中找主任开军训证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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