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不远处,树丛之后依稀看到在一个在山坡后若隐若现的小村落。 莺飞草长,柳醉春烟,一片桃花掩映下,村子此时远远望去静谧而祥和,一些留下了岁月沧桑的屋角土墙,在林后错落有致。 而土路上时断时续的车辙,却远离村落向远方延伸而去。 那是莫村,公孙康曾在羊皮舆图上识得此地,距离望平城仅仅数十里之遥,向北可直达玄菟郡,向东再行半日则是高句丽的势力范围。然而乡间小路上的车辙痕迹依稀可见,遥遥一路指向东面,难道这帮人已经直接奔着高句丽逃窜? 一边的高旭却跳下马去,沿着土路上断续的车辙向前走了一段,在岔道口处却停步蹲下身子,拨弄着显然被车轮压过的一丛青草,青草折痕上的草汁已干涸,然而青绿色草尖却并未枯萎,这俨然是今日留下的印记!而这丛青草,却是在拐向莫村的土坎上。 再向东面走几步仔细观察车辙印记,高旭轻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小村落向公孙康点点头。 太史慈靠近了问道:“有何不妥?” “大车拐进村落时,在路口压倒了杂草,仓促间没被清理掉。而重新向东离去的车辙印,却明显浅了几分,车上少了人。”高旭轻声解释道。 见到太史慈赞许地伸出大拇指,公孙康骑在马上无声地挥动手臂做了几个手势,缓慢接近的大队人马渐渐止步,而两侧的军卒游骑们则慢慢张开两翼,远远兜开圈子向小村落包抄而去。原先处在搜索幕边缘的太史慈,则自告奋勇领着阵列一翼的尖端绕去了东面。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村落里的农人大多都在外农忙,此时正在田间地头劳作的耕夫张口结舌,望着树林里草丛后冒出越来越多的戎装军卒,个个杀气凛然向自家所在小村落兜了过去,耕夫们还未开口动问,便陆续被军卒们打手势招呼着退到了包围圈外。 当汉军两翼隐隐在村落的东面逐渐合围之时,那个破落的农家宅院内,正陷入一种着急忙慌却无所适从的僵持状态。 是一起走?还是分头走?几乎所有人都围着田氏父子处在僵局中。只因家主田韶执意分头行事,导致田瑞与田吉兄弟二人产生了争执,二人彼此心照不宣,此时都打算与田韶一起动身,但是又不约而同得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心中长久以来难以割舍之事。 更为紧迫之处在于,乘马不够!高句丽人所乘马匹大多随同主人前去二龙湖参与劫杀,因主人战死,战马皆未能得返,唯有那车驾的辕马得以幸存。此时除了所剩无几的马匹,田家父子与一众死士家奴,两人一匹马都显得捉襟见肘。而那驾仓促寻来的大车已经不敷再用,被打发着空车驶离以便调虎离山,这就意味着剩余之人有至少半数以上要徒步逃亡。 早在策划动手之前,扶莫就对此心知肚明,然而只要确保自己与人质能全身而退,当然还带上对海量财富的秘密守口如瓶的田韶,至于其余人等的性命,在他看来尽皆可以弃之如敝履。 冷眼旁观片刻后,疤脸汉子气急败坏道:“汉军须臾便至,此时不走,是想都死在这里吗?”语气生硬而强横,言下之意,再如此耽搁迁延,我并不介意将你这老朽也抛在此处。 田吉急切地恳求田韶道:“阿父,快随我动身吧,分不分开走有何区别?有那太守之女在手,怎样也保得住性命!先去那边再说!但有机会便可东山再起。” 而田瑞此时却向扶莫使了个眼色,上前对田韶轻声道:“阿父,此时紧要时分,你若是想分开走降低风险也行,我等便将追兵引至别处就是。只是为防有失,缓急之间也能有所应对,阿父可否将那……隐秘之处告知?儿必保其万无一失!” 田韶此时才将木然的目光转向凑在面前的长子田瑞,定定的双眼只透出了然一切的索然,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道:“也罢,便告知你,总好过……” 话未说完,那边田吉恶狠狠地扭曲着嘴脸叫嚣:“阿父!同为田家子孙,同为亲生骨肉,何故屡屡厚此薄彼?!” 田韶愣了愣,随即颓糜道:“这等时刻,你兄弟二人还要争个高低吗?那便一道上路吧!去了那边再说不迟!” 一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正纷纷忙碌着涌向前门之时,后院的门扉轻响,一名在外望风的家奴面色惊惶地推门而入,对院内心急如焚的卞贵压低嗓门通禀道:“卞总管,大事不好!汉军摸到村口了!”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乱作一团。 “勿慌!他们尚不知道我等身在何处,还能冲出去!”扶莫抽出刀来怒斥一声,大踏步走向院子角落的柴房,示意手下去带出太守之女。然而其镇定自若的背后却是暗自心惊,汉军竟如此之快寻到了这里?定是麾下办事不利落,一路留下了首尾! 突然,扶莫身形一顿,仿佛隐约听到了什么…… 公孙菡一直被关在柴房中,在外面众人争执之时,忍着手腕火辣辣的疼痛,凭借身体柔软灵巧,奋力将捆在身后的双臂经臀下绕至身前,扯出了口中的干草团继而咬开了绳结。仓促间只在柴房内寻到一根做柴禾的硬木枝杈,正在墙角石基上将那断茬的顶端磨得更为尖锐之时,外面依稀传来了熟悉的哨音。 那是她凭栏倚窗心心念念之时经常吹响的桦木哨!悠扬的节奏竟如她初次吹响木哨时差相仿佛!他曾听见过?他竟然真得听见了自己那一日吹响的哨音!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吗?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哨音传来。公孙菡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随即想起些什么,手忙脚乱从贴身的衣衫中取出一根红绳系着的桦木哨,果断地放在唇间…… 疤脸汉子扶莫此时也听清了,这是……曾经令他噩梦连连的桦木哨音! 扶莫浑身一震,发出愤怒而慌张的低吼声:准备死战! 那汉家少年来了!在山村里几乎杀尽了扶莫整支小队,逼得扶莫在逃亡途中不得不下黑手,将另一位幸存的手下残忍杀死在大山里,逃回营后谎称遇到大汉边军伏击这才得脱死罪……这是他至死都不会说出一字的秘密! 那山岭间的仓惶逃窜,那不堪回首的日夜,那在背后残杀自己袍泽的心虚胆怯,令扶莫每每于噩梦中惊醒。还有脸上丑陋如蜈蚣的长大疤痕,每日就如招牌一般提醒着那份莫大的耻辱!而这一切,皆是这再度吹响桦木哨的少年所赐! 他来了!仇人不共戴天,果然如汉人所言:冤家路窄! 正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即将爆发之际,柴房里蓦然想起清脆而尖利的哨音!与外面的哨音交相应和着,响彻莫村的上空。 扶莫震惊之余,恶狠狠向一个手下摆手,那曾对公孙菡动手动脚的汉子狞笑着转身,一脚踹开柴扉冲了进去…… 外面的哨音正疾速接近,而此时破宅院里仅仅响起三两声的哨音却戛然而止! ----------------- 留在村内的妇孺老弱眼见势头不对,唯恐避之不及,咣当声此起彼伏,有人烟的宅院纷纷紧门闭户。 大队人马将莫村合围到位之后,公孙康却暗暗犯了愁。 一是尚不知晓那伙人藏在何处,一屋一屋的推进搜索则耗时过久,若是了贻误时机,恐迟则生变。而若是大队人马尽数压上全面强攻,又担心田韶等人负隅顽抗危及小妹公孙菡。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高旭已策马从侧后赶至,闻听公孙康说出心中顾虑,稍一犹豫后掏出怀中的桦木哨子:“唯有试上一试,此刻令妹是他们唯一的护身符,相信也不会轻易伤害她。” 公孙康想起高旭曾说过,在高句丽侵入靠山屯之时,猎户们彼此用木哨报警指示方位的细节,踌躇片刻后似乎也并无其余良策,只好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公孙康此时不敢露怯,他委实没有率军统筹调动的经验,不知大队人马该如何分进合击,才能收得奇效。 此外,在这营救公孙菡的生死关头,他无论如何不能有失。今日公孙恭已经“不幸”受到重创……,如若菡儿再出个差池,公孙康不敢想象该如何面对家父公孙度,以及这对兄妹的生母公孙林氏。 对于公孙康此时显露出的优柔寡断,高旭却并未置喙半句,也无法发现其更深的隐忧与忌惮。见到公孙康同意此权宜之计,便迅速吹响了桦木哨,更以那日在衙署外依稀听见的节奏,期望能引起公孙菡的注意。 确实是会打草惊蛇,但是如此大队人马合围,有谁能确定对方至今一无所知?迫在眉睫之时,也只能当机立断,他坚信公孙菡暂时性命无忧,否则,在二龙湖畔直接下手岂不更为省事? 悠扬婉转的哨音响起,传遍莫村的各个角落。 果不其然,在莫村东南角一隅,一间外在毫不起眼的颓败院落里,突然响起了尖利清脆的哨音! 高旭乍一听到哨音响起的一瞬间,便已向策马向那院落疾驰,口中犹自连续吹响木哨,告知那少女,我来了! 此时已到危急关头,田韶等必将以少女为质,在汉军投鼠忌器之下或强力突围,或要挟交涉,高旭心急火燎纵马狂奔,飞雪银狐几个纵窜便将众人甩在身后。然而在迅速接近那偏僻的宅院之际,尖利的哨音突然中断。 高旭急切中大吼一声,借着飞雪银狐的疾冲之势,双足收起在马背上一点,如矫捷的猎豹一般直接跃上院落的墙头。人还在半空时,“锵啷”声中青芒已然出鞘,锋芒凛若寒霜,刺痛了院内所有人闻声后惊惶望过来的双眼。 院内正中,一名疤脸汉子猛抬首望去,丑陋而狰狞的伤疤被高旭看得分明,正是他!那日靠山屯里侥幸逃脱的高句丽头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你?!”高旭怒喝一声。 “又是你!”疤脸汉子几乎在同时面目狰狞地放声怒吼。 正在此时,闷声惨叫中,一名腿上扎着一根尖锐枝杈的汉子,挣扎着从角落柴房的门口趔趄地滚了出来。 一位衣袍污浊发髻散乱的老叟,被两人左右搀扶着,打开了院落的门扉,狼狈逃窜之际,扭头望向立在墙头的高旭,双目中尽是怨恨与不甘:辽东幼虎?你我二人倒是头一次见面,却已交手了不止一次! 而红裙少女,则被另一人拼力拉扯挟持着,踉踉跄跄地跟在那老者身后。 少女在挣扎中奋力回眸望去,正与高旭四目相对。 便如同那日初见的视线交错之时,仿佛瞬间万籁俱寂。苍白而娇美的容颜上,泪痕与污垢交错,散乱的几缕青丝,却难掩欣喜与凄绝神色。望着少年立于墙头上英武的身影,少女的唇角隐隐露出了一丝忧伤的笑意。 你来了,我便知足了……恍惚间,竟与那日卿卿决绝的表情如出一辙! 绝不!绝不!高旭心头震撼,一阵绞痛蓦然袭来,狂暴嘶吼着纵身跃下墙头,奋不顾身,状若疯狂一般青芒翻飞闪烁,走一步杀一人,接连砍翻几名死士家奴之后,却被扶莫冲至身前斩出了几道迅猛刀光所阻挠。 扶莫刀刀凌厉,也是狂猛酣战。然而关心则乱,高旭情急下竟一时间摆脱不了,眼睁睁看着少女被拉扯出门,消失在视野里……高旭见状心急如焚,就在这一分神之际,森寒的刀锋横斩向高旭的颈项,快如闪电,高旭只来得及身体后倾,刀锋横掠双目之上,距鼻尖仅在毫厘之间。 似乎被这极险的冰冷刀风所惊醒,高旭凝神反击,“锵锵”刺耳的刀刃格击声中,电光火星接连迸射,扶莫手中长刀已然被砍出几个参差不齐的豁口,心生胆寒之余,扶莫挥手大力劈砍,一刀去势未尽,返身便走。又是那拼死求存的老一套,一如当初在靠山屯落荒而逃的做法。 院内残存的几名死士趁势合身扑上。而稳住心神后的高旭腾挪闪转,出手狠辣迅捷,匹练刀光过处,只见残肢断臂飞起,惨叫声迭次起落,几合过后,死士尽皆成为死尸,在高旭的身后横陈各处。 破宅子前门外的空地上,田韶等人已被辽东健卒四面环围。 而几个牵着坐骑的死士,却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伏尸当场,连同那马匹都被尽数射死! 高旭在院内大杀四方时,刚刚冲出门的田韶等人便迎面遭遇了一波精准的箭雨,除却围拢着公孙菡的几人毫发未伤,其余连人带马都被绝不留情的箭雨覆盖,就此一举断绝了众人乘马冲出合围的最后一丝希望。 在这指挥四面合围的一众军将当中,有高人!扶莫暗自心惊,禁不住偷眼四顾,细细打量周围情状。 北面夫余王子率着三十余随从姗姗来迟,自村落的民居间步步紧逼向前,身后还跟着一队包抄而来的汉军步卒。 东面太史慈单枪匹马立于一处缓坡之下,寂然不动,巍峨如山,虽形单影只,却蕴含着最为炽烈的杀气,只冷冷盯着场中诸人。 南面,公孙康引着麾下大批军卒正严阵以待,刀光如雪,长矛如林。 而此时西面的破落宅院门口,高旭正手持青芒宝刀,刀尖斜指向下,鲜血自刀尖不断滴落在稳步前行的脚边。 身后的院落已然沉寂无声,高旭一步步走出,双目只定定落在红裙少女身上,二人无声对望,片刻不曾分离。 而院落之后的坡地上,一片桃树花开缤纷的背景中,辽东太守公孙度已闻讯赶到,在众多侍卫的环伺下策马向前几步,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田韶等人妄图做困兽犹斗。 公孙度眼中杀意凛然,面色如铁。今时此刻,你我之间,当一了百了! 田韶望着高地上无声俯瞰自己的公孙度,不由凄惨一笑,自知已是无力回天,神色惨淡地仰面无语向天,只待那雷霆震怒的最后一击。 浮华如梦,百年若朝露,一切都如过眼烟云。 空有万贯家财,却无纵横捭阖之才,力挽狂澜之士。一步错,步步错,结局便是灰飞烟灭,连带着诸多无辜的全族老弱。 便如此吧!终于能终结这一切,终结这无法承受的痛苦,此生真的是太倦了! 生命中曾经的所有绚烂,终究是要用无尽的寂寞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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