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前夕,暂设于望平县城内的辽东太守府张灯结彩,一改往日低调内敛做派,大张旗鼓准备守岁迎春。 原望平县衙的气象为之焕然一新,往日的肃穆凝重,竟显出浓厚的喜庆迎新氛围。 城内百姓见太守府提前几日便着手筹备正旦佳节,皆对此狐疑不定,难道噩梦就此结束? 前不久的刺杀事件余波未平,当今权势与豪门望族之间斗得你死我活,狗脑子都打了出来,如今总算是消停下来了?本就与寻常的黎民百姓并无牵连瓜葛,却深受其苦,原本都失去了安稳喜乐辞旧迎新的心思。 观望风色之时,总有胆大的会有模学样。陆续有大户人家也张罗些红烛灯笼高悬门前,在家宅之内披红挂绿,试图营造出岁末的团圆喜气,既有表明与纷乱毫无瓜葛内心坦然的姿态,也隐含祛除近段时日弥漫城乡的沉郁煞气之意。 贫苦些的见官绅富户都带了头,便自己编扎些竹篾空心灯笼,外裱一层染红的麻纸挂于门前,白日间见着也是有了几分吉庆,晚间虽无烛火燃起照亮门楣,冰寒雪夜中一家老少围聚在一起时,谁还在意外面那些个旁枝末节? 无论大家小户,原本都还有些惴惴不安,然而其后辽东郡府的所为,却令民众安心之余平添了意外之喜。 时值岁末,正旦前三日,辽东太守下令大开仓储赏赐军民。 各城乡的差遣小吏皆奉命穿街走巷鸣锣吆喝:值此正旦佳节,郡府体念百姓疾苦,感怀民生不易,决意于城中每户人家按人丁计,每人发谷粟十斤,屠苏酒五两,腊肉半斤,在册皆有,各户人丁居家待查,静等发放到户。家有童叟者,始七十以上、六岁以下,每人计发赤豆五两、饴糖点心若干云云。 有汉以来,这也是朝廷、官府与民同乐的惯例,取其鹤发童颜、红火甜蜜之意。 末了,大嗓门的宣读中还有一句补充:但有检举告发来历不明、行踪可疑、丁口不符者,经查核实皆予以重赏! 依照汉《户律》规定,每户要自觉如实上报家庭成员的信息,即便是孤儿,也由当地官员估数代报。东汉年间对户口入册核查更是制订了一套严格的制度,规模非常之大,通常在每年仲秋即农历八月举行,九月造册,岁末结束。各州郡内从县到乡,上至八十岁老人,下到六岁以下孩童,身高、样貌都在调查范围之内。且对于十三至二十岁姿色脱俗的少女记录得特别详细,以作为朝廷选秀的参考。 (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餔之以糜粥。——《后汉书·礼仪志中》。仲秋,民间后称为中秋。) 太守府以望平县为例,传令襄平等辽东各县乡一体遵照办理。 惯例中的仲秋查丁,罕见的改为岁末进行,其中深意却并不为人尽知。无论郡府此举是为前阵子百姓担惊受怕做些补偿,亦或是故作姿态邀买人心,百姓民众却是朴实,只看政令是否惠及于民。大户人家且不论,对于百姓而言,谷粟酒肉等物虽不多,也不值几钱,在寒冬腊月里却显弥足珍贵。无论如何,于正旦守岁之际,至少餐食上便由此丰富了许多,也为各家各户的岁末增添了喜庆。 令行禁止,井然有序。颁令宣告的当日,由望平开始,城内按区域划分,沿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登记查验人口,不仅“按册查丁”,还须“案比貌阅”! “案比”即按在册户数清查登记并核实人口。“貌阅”即对每户的所有人丁都要当面验视,确定性别、年龄是否符合。凡是户口不实的,户主要受罚,啬夫、里正受牵连。 辽东各地已是多年未有如此严格细致的丁口查验之事。然而此举却并非没有先例,无非查验更为准确,规模更为庞大而已。且奔走劳碌的皆是官府差遣,对于百姓而言并无多少烦扰负担,无非静候家中等待差遣上门而已。 安分守己的百姓心里没鬼,皆好整以暇等候挨户清查,随之而来的可是还有那谷粮酒肉的赏赐,那才是寻常人所在意与期待的。 随着满载酒肉谷粟之物的大车咕噜噜陆续驶出仓廪,分头向已划分好的各区域街巷行去,大车前后各自引领随行了若干户曹掾史、从事行走及衙役差遣。非同寻常的是,大车之后竟还跟着少则数十、多则上百的健硕军卒,皆持枪矛弓刀,更有那阵前对垒的盾牌都将了出来,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这一队队车马军卒行在街面上,只看得沿街张望的百姓目瞪口呆。 这究竟是来查验丁口,发放赏赐?还是耀武扬威,围剿镇压? 原本守候在门前翘首以待的商户庶民,胆小的早已两股战战,腿脚呲溜着便往门里躲避。 好在一众军卒与衙役差遣们并不扰民,领头的户曹掾史也个个笑容可掬,自划分区块的街头第一户查验伊始,便是中规中矩,按册挨个验视各户人口,确定性别年龄相貌等,核查无误的,当即从大车上取出酒肉等物分发,绝无缺斤短两,更无刁难压榨。 唯一有些异样的,便是当各户老小齐聚于户曹官吏面前一一按册验视之时,便有一队悍勇之士进入各户院内及屋中搜查一番。不放心的户主还在事后四处走一遭,却发现并无顺手牵羊的恶行。如此这般几户查验下来,抱有犹疑猜忌的百姓便放下心来,顺利得了赏赐的纷纷彼此问询,得意地喜形于色。 “崔家老伯,你家丁口不少,今日怕是得了斤酒肉吧?” “嗨!哪比得了隔壁王老哥,家丁兴旺可是有福,老少加起来六七位!单是饴糖点心便大包小包的拎进屋,不知白得了多少!俺家孩儿刚过了六周,跟这哭啼啼的望着只眼馋呢……哦哟,老王兄弟!俺可不是那般意思,怎就拿点心过来了?这可怎好……崔大头!你王家大父亲自送你点心吃,还不赶紧道谢?” “葛兰兰!你又偷吃饴糖!方才便说了守岁时一起,忒自私呢,只顾着自家吃的爽,你咋不偷吃药呢?俺叫阿父拿棒槌去治你!” “高松!你个吃里扒外的孬怂贱坯!才到手的官酿水酒,这就偷拿出去霍霍?外面的花香是不!” …… 柴米油盐酱醋茶,酸甜苦辣咸涩麻,左邻右舍市井闲话,方显人间烟火百般味道。 寒风中的县城,为冬日萧杀和昔日街头血腥所压制桎梏的生活气息,竟渐渐开始活络起来。 由一两家隔墙对院攀谈,到家沿街大声嘘寒问暖,直至整条街呼朋唤友、喧喧嚷嚷。街头巷尾已分了酒肉点心的喜气洋洋,还未分得的倚门翘首以待。衙署官吏与押着大车的军卒只含笑以对继续办差,对周围渐渐热烈的气氛并不作任何干涉。 一时间欢声笑语,老幼开颜,皆对辽东太守此举争相歌功颂德,倒是有了岁末迎新的热闹景象。近日各种惊变所引发的种种沉郁惊惶,有意无意间为之一扫而空,阴霾不再。 然而亦有表面不动声色却心惊肉跳之人,见状急返家中紧门闭户,仓促间收拾行装包袱,或成群,或单人独行,不约而同皆往县城四门仓惶离去,心怀侥幸打算在按册清查到户之前能够蒙混出城。 岂料望平县城四门早已关闸落锁,赤帻戎装的骑步军卒成列跨立,还有皂袍直袴的游徼差役成群逡巡徘徊,早已刀出鞘、箭在弦得严阵以待。 值此寒冬腊月正旦将临之际,出入城门来往交通的,多是附近乡野的农人樵夫之类,赶着正旦前再卖出些柴禾木炭、腌菜肉脯之类,每日里出入,与守城士卒也多为相熟。 此时神色慌张携包袱背囊且身怀利刃欲出城者,便显得格外的另类而突兀。 谋定而后动,以案比貌阅的名义,逐渐逼迫隐匿的宵小原形毕露,不得不在绳套逐渐收紧之时自曝行迹。面对警觉的逼视与四下里围上来的刀枪,有的见机不妙丢掉所携兵刃束手就擒,有的试图亡命挣扎,却如以卵击石。 未激起丁点波澜,暴露身份之人,压根毋须甄别,或被攒射如刺猬,或被一拥而上乱刀分尸。城门前的尸首迅速被军卒们拖走,随即有行走差遣洒扫清理血污,一切恢复如常,并未干扰到城中按部就班的丁口查验。 也有心思缜密之人在危机逼近时仓促行动,料到此刻轻易出不得城去,便另辟蹊径,无声地潜伏静观事态。 然而发生在城门附近的零星厮杀,以及伴随大车上门发放酒肉的戒备军卒,逐渐令大部分民众回过味来,加上清晨鸣锣吆喝时所言的出首检举有重赏,今日按户查丁的背后用意便昭然若揭。 自有喜欢东家长西家短打探邻里闲事的,也有平日便发觉些许端倪的灵醒之人,对于左近曾出没的陌生人便上了心。协助官军抓匪,乃人心所向,至于背后牵连的世家门阀,关我鸟事!遂有人壮着胆子靠近了街头巷尾的军卒衙役悄声以告。 随即有军将带队随告发者赶赴可疑的隐匿之所,一番攀屋跳墙的扰攘闹腾,排除中原来此避灾的流民,以及街头厮混的市井之徒,果不其然堵住了潜伏的杀手、死士或游侠儿之流! 唾手可得的功劳就如此从天而降!刀牌手、弓箭手将四面一围,便如同瓮中捉鳖一般。被封堵在屋内半晌,终有僵持不住的放下兵器乞降,亦有试图拼个鱼死网破的,尽皆伏尸当场,更有甚者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自我了断。 城中各路军卒几番折腾下来,连死的带活的大致清点一下,竟达四十余人! 郡府早就言明,经查实确为贼匪刺客人等,当场予以兑现奖赏,以每人五千钱计,死活不论! 明灿灿的铜钱叮当作响声中,一串串当众发放在出首有功者手中,毫无意外地引起一片哗然,嗟呀艳羡者无不心痒难耐,群起而效之的民众遂络绎不绝。同样的场景,在各县乡境内轮番上演。 到了查验丁口的尾声,举无可举、告无可告之时,令几日间疲于奔命的军卒啼笑皆非的是,竟连沿街的乞儿都被告发,只是按令行事的军卒此时尚不知,脚不沾地往返忙碌间,竟无意抓捕到一条几乎漏网的大鱼。 与全民踊跃参与锄奸捉贼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不少世家望族的宅院大门紧闭,宅子里弥漫着一片愁云惨淡。有心计城府之人皆在担心郡府此举包藏祸心,而平日眼高于顶的三姑四婆的眷属,却在对此验户查丁所赏之物嗤之以鼻,豪门之内日日笙歌、锦衣玉食,岂能将此等俗物放在眼中? 殊不知此时满门上下已是岌岌可危,但凡家主一念之差,所谓豪门便将大祸临头! 多数名门大户自然不会为了些许轻贱之物,便去向太守公孙度自荐家门,甚至屈尊投效,动辄百年历史积淀的世家豪门还丢不起那人。 此时此刻,按册清查丁口一事却是令人疑窦丛生。自中原乱起之时,辽东多年未有此类严苛的人口册记,更遑论“案比貌阅”?多年间,各家或多或少有些家奴、门客、侍妾、奴婢未主动申记在册,趁着离乱流民满街,低价买入些丫鬟奴仆都在情理之中,未及去官衙申报入册也是难免,而里正、啬夫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时至今日,正值岁末,郡府怎会突然行此貌似繁琐、实为诡异之事? 而更为诡异的是,各地衙署的户曹掾史、衙役差遣甚至凶巴巴的军卒兵丁,前两日并未叩响各家大户的飞檐黛瓦、层拱高门,沿街挨户查验至此时,竟然刻意数过其门而不入,似乎早已得到严令,有条不紊地紧接着下一户登门查验去了。 这反而令人坐卧不安,隐隐头皮发麻的同时打心底生出寒意。 不时有奴仆家丁前来禀报,城内似乎在借此机会满城排查,正紧锣密鼓地搜剿看似心怀叵测的杀手死士,连街头巷尾的乞儿都未能免于盘问……然而我等与那田韶即便相识,却并无牵连瓜葛,更未参与其数次疯狂的刺杀,何须为此担心? 只是,味道显然不对!人尽皆知辽东太守与世家门阀彼此不对付,明面上如此刻意,摆出了彼此相安无事的姿态,背地里到底是打着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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