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乍停，日冷云淡，朔风劲哀。 再次立在望平县城头之上，远望着北方白茫茫无垠，公孙菡不禁思绪万千。 那一日，便是在此目送那个年轻挺拔的身影，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在漫天雪雾之中。那时便懵懵懂懂在心中许下了一个少女心愿，从此化为心中最隐秘的牵挂，时不时撩动芳菲，涟漪暗生。 如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封住了山径，却封不住自己心中莫名的思念。那北面山里的雪势更大吧？天气会不会更冷？而他的伤势，如今又怎样……仅仅是芙蓉树下匆匆的一面之缘，至今还未曾有过一句言语，却怎会有这样恼人又羞人的情愫回转、百般惦念？ 痴痴向北凝望之时，北风却不解忧愁，只管吹涩欲望穿雪野的双眼…… 待双眸酸涩忍不住回转之际，却瞥见身边那两个小丫鬟如影随形，一左一右在后紧随，生怕落下一步。真不知阿母费心于何处寻来的两位小姊妹，每日间不厌其烦前后脚跟着，也不见过多言语，只陪着小心伺候，令公孙菡觉着凭白多出了两个分身，却找不出理由去狠心数落这两位乖巧的小姊妹。 今日好不易出门透口气，说是前来踏雪散心，也是央求阿父数次才得以勉强成行，不近不远还跟着十几名膀大腰圆的精悍侍卫，想起这些就令自己有些心烦意乱。心中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如若这般被随从紧紧跟着、团团围着，如何才能将此心事一了百了，既了却阿父的心愿，也了却自己的心愿。 原本与刀光剑影并无瓜葛的公孙菡，却固执地转动玲珑心思，期冀在此局面中略尽绵薄之力，哪怕为那少年分担一些也好。 殊不知生死存亡之际的血腥与残忍、无奈与悲凉，远远超出她这闺中少女的天真想象…… 来年开春的冰消雪融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想出个办法来引蛇出洞，否则便迟恐不及，针对他的追杀将无休无止…… 见太守府小娘子远眺雪野良久，若有心事重重，身后两名小丫鬟彼此暗中交换眼神。自入府跟随伺候身份显赫的小娘子以来，这位恩主蕙质兰心、纯真无邪，待她二人亲如姊妹，从未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更无仗势欺人之举，一段时日相处下来，也令这两位小丫鬟心中窃喜不已。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得不卖身依傍富贵人家为侍婢丫鬟，若得遇一位心慈面善的恩主却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几日的战战兢兢之后，发现太守府的千金并无想象中的张扬跋扈，也无传言中豪门女眷们惯有的刁蛮古怪，这两位聪明伶俐的小丫鬟，殷勤伺候起来更是不遗余力。 然而小丫鬟虽小心可意地察言观色，时时揣摩恩主心思，却又怎知公孙小娘子此时心中所想。 公孙菡回身看了看两位小丫鬟，嘴角一抿含笑道：“萼儿、苹儿，陪我在寒风里站这许久，也是饿了吧……你们可知这城里哪家酒楼的菜肴最为可口？” 见一对丫鬟皆无语摇头，心想也是，这等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会知道这些？遂略带歉意地对萼儿委婉道，“去问问叔兄们看看，兴许他们会知晓一二。” 萼儿得到小娘子的吩咐自然遵从，怯生生地红着小脸，走去一旁询问侍卫们，片刻后眉飞色舞地回禀道：“小娘子，那侍卫头领说城中倒是有一家叫作聚仙楼的，所烹菜肴颇为美味，花样也多，前些时日里宾客盈门，生意煞是红火。现在是回易淡季了，想来宾客不会很多。” 公孙菡颔首一笑道：“那便去这家聚仙楼，我们一起去尝些好吃的。” （两汉时期，家中亲近之人可称呼年轻女性为小娘、小娘子、娘子，此时绝无“小姐”称呼。最早出现“小姐”一词，是在宋代。但当时对女子敬称依旧为“小娘子”，而“小姐”一词主要是针对宫女、侍婢而言，在元朝后才渐有公平对待之意，始称呼闺中少女为“小姐”，演变至今日却有了新的含义……） “女公子不乘车轿？”五大三粗的侍卫头领对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城墙下接送女公子的太守府车驾一直在静静守候。 “今日雪晴，便打算走走逛逛，也舒缓些个，车中气闷，小娘子说是不喜……”萼儿如实转述公孙菡所言。 那侍卫头领闻听后有些犹豫，却又不敢忤逆女公子之意，只好遣人去通报太守府得知，自己则领着一众侍卫引路护卫着往聚仙楼而去，那驾车马便慢悠悠尾随其后。 一行十几人行色张扬走在望平城内的主道上，高大威猛的侍卫团团护持着袅袅婷婷的富贵千金，以及那两名娇俏可人的小丫鬟，占据了大半街面，不急不缓往聚仙楼而去，一路上前呼后拥，想不招摇也不可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聚仙楼在望平县自然是首屈一指的酒楼，乃至在整个辽东郡都小有名气。 此处主厨据说曾是宫廷膳夫亲自传教的得意弟子，不仅宫廷的御膳珍馐窥得一二烹饪秘法，南北系名菜也号称是出手不凡。每年春夏、秋冬之交的回易旺季，南来北往的商贾逆旅皆闻名而至，酒楼门前端的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如今已然入冬，尤其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彻底阻断了本地拥趸食客的口腹之欲，既要豪奢阔绰，又要不畏酷寒，在此望平县城内也只屈指可数。 加之近几日城内兵马来回频繁调动，官兵差役巡查搜索，紧张肃杀气氛更甚于寒冬，据说官场与世家门阀正面临太守府血雨腥风的清洗，而辽东郡治襄平城内已杀得是人头滚滚，襄平田氏全族四百余口连同襄平县令全家三十一口，俱斩于市！此时哪里还会有豪客于这人心惶惶之际，来聚仙楼只为享受口舌之欲？罗掌柜对此还是觉着闭眼摇头更快些。 今日酒楼依然门可罗雀，罗掌柜貌似难得清闲，其实是无所事事，索然无味下搬了张胡凳在门前阶上，懒洋洋地倚在门柱后的避风处，晒着聊胜于无的冷白日光。店内几个小厮跑堂也拢着袖口蹲在阶下排成一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罗掌柜眯缝着眼睛瞅见了也生生忍住了几欲脱口而出的呵斥，且放宽几日吧！如若生意再惨淡如此，酒楼削减人手便从这几个开刀便是。 罗掌柜不动声色记住了几个偷懒耍滑的伙计，扭头便打个呵欠，百无聊赖间准备起身，打算进门吩咐仆妇煮一壶酽茶提提神，立起时却身形一顿，怔怔望着街头声势不同寻常行来的一伙人。 十余名壮硕军汉威武地缓缓迈着大步，手扶刀柄谨然戒备围成一个大圈，遮护着当中三位娉婷窈窕的少女款款而来。 当中一位气质高贵的娇美小娘，梳结双环垂柳髻，饰以素银链发珠，清新而典雅。窄衣大袖，一袭火红上襦下裙，合体的襦衫以丝绣紫绮罗带高高束在裙内，上紧下松的多褶宽松长裙曳地，肩上围着一拢雪白貂裘。无簪珥之饰，容色婉娩，丹唇轻点，青黛蛾眉，肌肤胜雪，望之宛若神仙中人。 左右寸步不离随从两名妙龄女鬟，亦步亦趋，皆丱发缃绮、翠罗襦裙，端丽娇俏无比。 （丱发，此发式从秦汉以来一直沿袭，历代皆有采用，采用双挂式梳编法，将发顶平分两大股，梳结成对称的髻或环，相对垂挂于两侧。并在髻中引出一小绺尾发使其自然垂下，最长可至肩。其形似丱guàn，故名。这种发式多用于宫廷侍女、丫鬟侍婢或未成年少女。） 罗掌柜见那姿容不凡的花龄少女如众星捧月般直奔聚仙楼而来，忙向门前傻愣着看呆了的几个伙计迭声催促道：“瞎了你等狗眼，还不闪开道来，快去里面收拾伺候着！” 在罗掌柜受宠若惊的殷勤引路之下，公孙菡在酒楼大小伙计、跑堂、仆妇甚而后厨都簇拥在一起的无声注视中，主仆三人总算莲步轻移进了二楼一间雅致房内，十余侍卫各自分列于酒楼的厅堂门前后厨等紧要处，楼梯及雅间的屋门外也立着两名杀气腾腾的军汉。 屋内只有公孙菡及两位小丫鬟，再无他人，公孙菡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落座在织锦软垫之上。这一路摆谱委实辛苦，更不消说在聚仙楼上至掌柜下至后院仆妇的围观下，绷着劲拿着势，嘴角抿着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笑嫣进得屋来，生生憋闷得头晕。 小丫鬟生来第一遭进得如此豪华堂皇的大酒楼中，此刻也放下目不斜视不苟言笑的做派四处打量，见着小娘子手舞汗巾做吁气解脱状，皆以袖掩口笑成葫芦样，不约而同觉着这小娘子越发的亲近。 三位少女在屋内稍稍缓了口气，便听见门外传来侍卫头领的大嗓门通报：“小娘子，掌柜的询问要品尝哪几道菜？”这侍卫头领极为审慎地将“小娘子”代替了“女公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这般侍卫环伺、招摇过市，就差树杆大旗自曝身份，眼下也只能勉力为之了。 屋内三人大眼瞪小眼，皆不知该如何回应，都从未来过酒楼用餐啊，阿姊莫笑阿妹，全是小娘子上轿头一回…… 公孙菡妙目一转道：“请掌柜进来详细分说下如何？” 屋门开启处，侍卫头领魁梧的身躯遮住了大半个门框，警觉地朝屋内一瞥，见并无异样，遂让开半个身子，示意那掌柜侧身小心地贴边进得屋内，也不离开，便杵在门口紧盯着掌柜的举止。 见掌柜局促不安，双眼更是游移着不敢直视，公孙菡嫣然笑道：“劳烦掌柜推介一下酒楼的菜肴可好？” 罗掌柜经营此酒楼时日不短，可称是见多识广，但从未见有如此多凶神恶煞般的侍从戒备守护的贵客，且这些侍卫个个军中劲旅装束，神色冷酷带着生死看淡的从容，那是刀刀见血砍出来的气势，由骨子里无形迸发出来，绝非那些豪门豢养的家奴刀客可比。 但凡酒楼茶肆内待人接物老成得体的掌柜，所在皆有的擅长之处便在于慧眼识人。只拿眼睛一瞅驾临的宾客便能瞧出个大致的来历出身，今日见众侍卫如狼似虎，不少人腰间所携长刀的刀柄所缠粗布条上，更是肉眼可见被血渍浸染的发黑，瞧着令人心惊胆战之际，便知今日贵客绝非小可。 再偷瞄几眼气质脱俗大方得体的小娘子，虽未穿金戴银、镶珠嵌玉，可是那肩上一领罕见的赛雪貂裘，那胸前精工巧作的紫绮丝绣束带，便显其富贵非凡。就连那身旁两位娇俏可爱的丫鬟也是姿容俱佳，衣着同样用材考究做工精致……能有这般气势身家之人，其尊崇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在如今望平县内，除了辽东首屈一指的那位权贵，不做第二人想！ 念及这几日全城大索，兵马频繁开拔调动，几位耳熟能详之人已然是家破人亡，官场里同样地动山摇，敢在此情形下高调前来，还能有谁？ 罗掌柜此刻虽满面堆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要是有个招待不周失礼冒犯，凝聚半生心血的聚仙楼怕是就此化为泡影。 眼见这富贵小娘子如此平易近人，语气婉转平和，罗掌柜这才想起来进屋究竟要做什么，多年的从业素养此时便派上了用场，殷勤地如数家珍道：“好教小娘子得知，俺们聚仙楼经营日久，主厨也是大有来历，南北菜品不说全部，大多也能摆的出席面，更有那宫中膳夫调教出的独有膳食也可略窥一二。不是俺自夸，那烹饪九法中酱、腌、糟、醉、蒸、煮、烤、炙、熬，聚仙楼可谓一个不落，皆可满足贵客的各种口味……” （两汉时期尚无炒菜功能的铁锅，此时并无“炒”字烹饪法。） “比如呢？”公孙菡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出言问道，身旁萼儿、苹儿如听天书一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罗掌柜更是找到了些许自信，面前这三位小娘怕是初出豪门，未知外间诸多美味佳肴，以及那天花乱坠般的菜名，遂口若悬河一一列数道：“若是吃酒摆席，俺们有例菜八珍：焖炖甲鱼、笋尖炙小牛腩、红烧鹿里脊、煎鱼子酱、炸烹鹌鹑裹蜜、金齑乌鱼脍、甘脆泡瓜、熬大骨菌菇浓汤。时值冬日，各种蔬果却是不足，然而这八珍也是美味齐全，爽淡口味皆有。” “只八个菜吗？”公孙菡却是轻蹙蛾眉，显然有些失望。 罗掌柜连忙摆手道：“还有还有，那只是寻常摆席例菜，还有烤羊羔、烤乳猪、野葱蒸蛋、五香牛肉、芙蓉鱼羹、豉汁煎鱼、酒醉明虾、卤烧大鹅、酒糟羊肉、椒末羊腿、元汁羊蹄、羊肉水晶饺、油泼鸡丝、五味白切鸡、酸马奶子、腊野猪腿、糊辣醋腰子、酱汁猪肚、红焖狗肉、生鲜鱼脍、清汤鲍脯、五味拌面筋、酸辣菘菜、腌脆芦菔……” （白菜古称“菘”，所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伤寒论》。《诗经·邶风·谷风》中记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是大头菜，菲则是白萝卜，也称芦菔。《诗经》中所记植物通常原产于华夏。秦汉时称白萝卜为“芦菔”“罗服”等，《后汉书·刘盆子传》曾记载宫女“掘庭中芦菔根”。） 一口气如数家珍般报出菜名，罗掌柜喘口气又道：“小娘子若是心仪清淡酒水，俺们有独家精酿的香糯桂花米酿，清香爽口。今日主食有糯小米叉烧红枣烘饭。若是要些解腻的饮子，还有酥油橘丝果茶，那橘子乃淮右特产，千里迢迢运送至此，冰窖寒窟里藏着，此时价格可是不菲……” 见罗掌柜滔滔不绝将菜单子报了出来，公孙菡莞尔一笑问道：“所报菜肴今日皆有吗？” “呃……”罗掌柜突然间有些头大，俺刚才一股脑都报了些啥？随即硬着头皮略带圆滑地回道：“方才所及大多皆有。”心想这一串菜名怕是几位也记不全吧…… 随后罗掌柜便目瞪口呆，有些后悔莫及。 “方才掌柜的报了二十四样菜，不算那酒水饭食和果茶，加上例菜八珍，共计有三十二道菜，便依样上一份吧！我都想尝尝。“公孙菡双眼笑成了月牙状。 罗掌柜一时间有些傻眼，这小娘子笑嫣如春风拂面，却是笑里藏刀来砸招牌的吧？想想方才所报大多是冬日时令菜肴，幸亏没有瓢了嘴报出夏日食谱，否则才是吃力不讨好，自毁声誉了。 暗中叫苦不迭地同时试探着问道：“三……三十二道菜？全部上齐？可是小娘子这里只有三位……如何用得了？” 公孙菡抿嘴一笑道：“那外厢十几个辛苦的叔兄难道就饿着不成？” 原来如此！罗掌柜随即释然，这小娘子人美心善，竟然连侍卫们都一并考虑在内了，且屈尊称呼那班侍卫为“叔兄”，真是难得一见的温良体己！ 罗掌柜当即满口应承，匆忙返身去安排一应厨作，连续不断上齐三十二道菜肴，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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