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火焰中,周遭一切都仿佛静了下来、慢了下来。 高旭眼中所有的事物都放缓了节奏,闪烁着寒芒的箭镞直奔面门而来,只是略一扭头的瞬间,箭镞撕裂空气擦面而过,末端的羽翼掠过脸颊侧边,隐隐有一丝刺痛。 就在侧身闪避之际,手中猎矛已被高举至肩后,借着腰力拧身挥臂一气呵成,猎矛随即脱手而出,其势迅疾如飞。 猎矛长约丈二,份量适中,摩挲把握多年的白杨木杆笔直结实,色沉而光润,此刻被横空掷出时,游龙般轻盈而快捷地抖动着,前端的锋芒划过一道死亡之弧。 那匪兵一手用力扯着高李氏的脚踝,一手扬起长刀正待劈下,电光火石之间,却瞥见一点寒锋飞至透胸而过,来不及惨呼出声,猎矛刺穿身体后去势未消,将那匪兵带着倒退几步钉在了地上。 “杀了他!”一声狂暴的喝令脱口而出。 接连两箭都未能射中,却在一照面便折损一人,令那头领大为恼羞成怒,喝令的同时犹不甘心,再次搭箭上弦。 那并非汉人的语言,高旭没有听懂这句部族语,却也明白其中含义。 在四周肆虐作恶的匪兵纷纷舍了各自的目标,呈半月形围了上来。 而封堵围攻高家小院的数名匪兵见情势突变,惊愕之余,连续以弓箭压制屋内的攻势也略有迟缓。 这不设防的小村落已是众人的囊中之物,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他们引以为乐的兽性宣泄。 这伙高句丽匪兵隐匿行迹,翻山越岭侵入汉境,前所未有的将探察范围抵近了绵延群山的边缘,在临近前方广大平原地带之际,偶然于昨日在山林间发现了两名汉人猎鹿留下的行踪。 吩咐三名部下在附近追踪截杀这两个猎户,高句丽头领则带着其余人,循着蛛丝马迹先行探察周边的汉人聚居地。 高句丽人恶劣的生存环境也同时练就了他们翻山越岭的本事,凭着同样在山林间追踪狩猎的经验,一队人颇费了些周折,方在附近寻到了这处可谓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村落。 如能出其不意进行突袭,进而掠夺些人口钱帛,则此次忍饥挨冻不辞辛苦,甚至是担着莫大风险的犯境寇边,便能有所丰厚的回报。 汉人多年以来所秉持的传统美德中,最为根深蒂固且已融入血脉的,便是量入为出与勤俭节约。这种习惯经常使得他们在群聚时积储起惊人的财富,每每令塞外的各游牧部落亦或苍莽山林中的野蛮部族,纷纷暗生觊觎之心。 寇掠!抢夺!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最直接办法,亘古不变!一旦想到这些财富唾手可得,还有那花不溜丢的娇弱女子,匪兵们皆如同嗜血的野兽般燃起了欲望。 高句丽地界偏僻偪仄,所在多山岭深谷,其人多未开蒙受教,更无礼义廉耻之心。 自从高句丽王朝得知大汉中原变乱,其悍然寇境犯边之举便日渐频繁。 高句丽队官扶莫,此次率队深入辽东郡探路勘察,直至今日可谓是顺风顺水,不仅未见巡边汉军,还可谓大功告成。 在行将回返的途中偶然发现此处村落,便按捺不住见猎心喜,扶莫嚣张得意之际,就盘算着来个锦上添花。 然而未曾想这节外生枝的决断,带来了其后的一波三折。 那三名部下踪影全无,想来已是凶多吉少,而随着外出的猎户们回援,眼下对村落的突袭也即将化为泡影,小队人马已经遭受接二连三的损失,出师不利的阴影渐渐笼罩在心头。 此行之前,早已率兵侵入大汉玄菟郡的高句丽前军主将左延,曾把一张标记详尽的舆图摆在案上,招来了军中的亲信扶莫,亲自向其交待了探察地点及路线等要务。 粗中有细的扶莫却留意到,在那张泛黄的羊皮舆图上,分明是以汉字标注着紧要地形上的关隘及城镇要点。 主将的郑重其事,舆图的细微之处,都意味着此次带队前出,并非往日偷偷摸摸侵扰蚕食汉境,亦或在大汉边郡掳掠些丁口那般简单。 这背后所隐含的深意,恐不为自己这等地位卑贱的低级军官所知。 眼看即将功成身退,自己却因贪念而临时起意,蒙受了不必要的伤损,也许还有未知的麻烦。 若是因此误了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大事,自己的结局注定将极为悲惨。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惟有赌上性命搏一回! 而面前这气势凛然的少年,当是此战必杀之人。扶莫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的嗅觉,断定此人是今日成败的关键所在。 恰恰高旭对这五短身材却凶神恶煞的高句丽头领,也是抱着同样的看法。 在匪兵们迫近之前,高旭却骤然发力向发号施令的扶莫直冲了过去。 见少年竟赤手空拳扑来,扶莫暗自心惊:这厮好大的胆子! 然而手中瞄准的箭镞,却不得不从高旭的身影上平移少许,目标锁定了在其身后出现的另一个人。 高进手中弓满如月正蓄势待发,在对面箭矢离弦之际,随即松手放箭,几无先后。 一名持刀拦截高旭的匪兵胸口中箭,强撑着摇摇欲坠,而高进的左肩头也被箭镞撕开一道深深的血槽。 高进强忍着再射一箭还以颜色,因疲乏与伤势,力道却是弱了几分,被扶莫抬起弓背磕飞。 箭矢往来之际,高旭经过中箭的匪兵劈手夺过他手中长刀,再进一步,反持的刀刃飞快掠过身侧另一匪兵的咽喉。 血箭飙射中,高旭双目怒视着扶莫,向前步步逼近。 甩手将硬弓抛在一边,扶莫腮帮子上的咬筋鼓凸不定,锵啷拔出了血迹斑斑的佩刀。 斜刺里冲出一名匪兵,正是手臂被高阳射穿之人,伤处还带着羽箭,凶蛮暴戾地扑来。 高旭却敏捷地向前一个翻滚,挥刀斩空的匪兵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雪亮刀尖狠狠插入了自己的下腹。 看着已隐没腹中半截的长刀,匪兵野兽般狂吼着,举刀打算以命换命。 还未等长刀劈砍下去,高旭握着刀柄一翻手腕,刀身在敌人腹中横搅了几下,匪兵的气力迅即被剧痛所抽空,长刀在其惨嚎声中脱手坠地。 这匪兵极为凶悍,痉挛着双手去抓握刀身,试图阻止长刀的搅动,手指已被刀刃深深切入,虽鲜血淋漓却死活不撒手。 随后颓然而绝望地看见对方突然松开了刀柄,捡起自己脱手的那把长刀,迎面杀向几步外持矛的匪兵。 双手抓握着半截长刀的匪兵眼球如死鱼般突出,盯着少年的背影无力跪倒,身体缓缓向前栽去,以头戗地,露在腹外的半截刀身却支撑着尸体不倒,死状犹如在跪拜谢罪一般。 只短短几个呼吸间,高句丽匪兵便损失近半。 余下的匪兵见数名同伴须臾间便横尸当场,震惊之余心中渐生怯意,踌躇着慢下了脚步。 一名手持火把的匪兵见势不妙,狂叫着“烧死他们……”同时举起火把就要扔到围攻的草庐木屋顶上。 然而挥动的手腕处闪过一道寒光,欲要投掷的火把并未脱手而出,断腕处喷射出一团血雾,握着火把的手却坠落在地。 在间不容发之际,高旭左手摸出后腰别着的手斧飞掷了过去,空中只掠过一道残影。 快速旋转的短斧直接精准地斩断了匪兵的手腕。 凄厉的痛呼声中,屋内趁势接连跃出几个人影,秦铁匠憋足了劲一马当先,率先冲向院内目瞪口呆的数名弓箭手。 “杀!”厉声暴喝与惊呼声几乎同时交迭响起,刀光与血光同时乍现。 首当其冲的是一名刚刚射出箭矢的高句丽匪兵,夺目的匹练刀光在空中由高至低,势大力沉地将硬弓斩为两段,刀锋威势不减,继续向下劈开这名高句丽弓箭手的肩头,自上而下劈开半个身子,卡在胸腹间肋骨之上。 秦铁匠猛地抬脚踹在那人腹部,顺势向后抽出长刀。 高句丽弓箭手在自己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倒飞而起,一路噼里啪啦泼洒下鲜血和些许破碎脏器,其状惨烈非常,甚至在落地之前便已气绝身亡。 捂着断腕的匪兵被高阳一脚踢倒,带着风声的木棒兜头砸去,当即让其脑浆迸溅。 秦铁匠携一刀斩杀之势,将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追击另一匪兵,双方长刀不时锵然相击,炸出一簇簇火星。 另几个村民以长矛木棒逼迫剩余三人步步后退,疲于招架时再无机会张弓搭箭。 手持长矛的匪兵见高旭掷出短斧,寻着破绽急于狠下杀手,突刺的矛尖毒蛇吐信般贴着高旭左右翻飞。 与此同时,扶莫趁势抓住机会,如恶狼扑食般骤然发动,忽地腾身跃起,挟凛冽刀风凶狠夹击高旭。 自从高旭出现,尽在掌控的形势便急转直下,扶莫对其恨之已极,誓要将其手刃,以解心头之恨。 扶莫暴喝声不断连续挥刀猛攻,刀法凶狠剽悍,却始终差之毫厘。 高旭面对险象环生的夹击从容应对,身形灵巧轻快地游走,避过长矛突刺,磕开横斩的刀锋,腾挪数步便移动到长矛手的后手一侧。 巧妙的站位既限制了长矛的突刺,也使得扶莫被长矛所阻,无法连续发起攻击。 长矛手发觉不妙连忙扭身后撤一步,摆过枪杆再度刺出凌厉一枪。 高旭左手推扶刀背格开对方突刺的枪尖,一转身便进入对方的空当,跨步顺着矛杆反贴了上去,手中垂挂的长刀顺势斜向上反撩,对方要不撒手弃去兵刃,要不留下一支手掌。 那长矛手急忙大步后退,撒开左手的同时右手则攥着矛杆往回收,却依旧慢了半拍。 锋芒闪过伴着一声痛呼,右手四只断指便随着刀光飞到空中。 长矛应声脱手,匪兵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转身便走。 侧后方狠狠一刀凌厉劈来,高旭急侧身堪堪避过,不顾凛冽刀风撕裂衣衫,迅即从一个刁钻角度挥刀斜斩,刀锋一路向上划过腰间皮囊与腰肋,粗糙的皮甲随即被刀锋切开,鲜血随即渗出染红了衣甲。 一方折叠的羊皮卷从切开的皮囊中无声滑落。 扶莫对此浑然不知,手捂着腰间伤口停了一瞬,便见高旭借机欺身而上,左手自后一把圈住了长矛手的脖子,随即持刀的右手盘过去向右发力一挫…… 颈骨被硬生生扭断的“喀喇”声是如此清晰刺耳,扶莫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松开手臂,身前的匪兵软塌塌瘫软下去,高旭的目光与扶莫直直对视,几欲碰撞出火花。 “杀!” 扶莫突然跨步前冲,挥刀大力砍斫,空门大开的架势似要与对手同归于尽,高旭不得不后退一步暂避锋芒。 状若疯狂的一刀逼退对手之后,扶莫却拧身便走,毫无任何迟疑地向屯子外的山林逃去。 同高阳等村民对峙的匪兵,正苦苦支撑,此时瞧见头领竟然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奔逃,也胆怯地发声喊转身便跑,仓皇之中不辨方向只求尽快逃离此地。 一名慌不择路的匪兵被高阳打翻在地,蜷缩于一边的高李氏愤怒地拣起身边的石块砸了过去,村民们一拥而上,匪兵的哀嚎随即在雨点般落下的棍棒石块中渐渐气弱声嘶,直至无声。 另一个呼号奔逃的匪兵突然身形一顿,一支羽箭直射进大张着的嘴巴,尖锐的三棱箭镞直透后脑而出,匪兵向前踉跄了几步,颓然歪倒在地。 薛老爷子出现在前方十几步外,颌下白须飘动,威风凛凛,保持着引弓发矢的身姿跨立在村口道旁。 一直与秦铁匠苦战不退的匪兵眼见同伙几乎死伤殆尽,而头领也落荒而逃,支撑的一口气就再也绷不住,苦苦抵挡的动作便瞬间没了章法。 正自慌乱间,耳边只听得如炸雷一般大喝,秦铁匠瞅准时机迅猛横斩,将对手一刀枭首。 首级横飞处,无头腔子喷射出的血雨,在夕阳斜晖的映射下显得分外妖艳。 此时即将遁入树林的扶莫,在听到大喝声后禁不住回首去看。 只见屯子内部下的尸体横陈各处,而一具无头尸身,正向后直挺挺倒下。 扶莫不禁心惊肉跳,暗自庆幸自己的临机果断。 唯一幸存的部下在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仓惶间顾头不顾腚地扎入了林子。 忽然眼角余光中瞥见一点星芒疾射而至,扶莫急忙侧身躲闪。 锋利的箭簇嘶鸣着飞过,擦过脸颊侧面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一串飞溅的血珠中,还夹杂着半边右耳。 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扶莫的半边脸被鲜血染的恶魔一般,细狭恶毒的眼睛充满血丝,狠狠地盯着高旭,赫然发现他手中所持的,竟是自己丢下的那把硬弓! 高旭怒目而视,这是替阿父还以颜色的一箭!你还欠着翠儿那一刀! 扶莫嗔目相对,仿佛要将这以寡敌众斩杀了他一队人马的少年,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席卷全身的刻骨耻辱与仇恨,远比身上几处血淋淋的伤痕还深。 残阳映红了扶莫满怀恨意的双眸,他嘶哑着嗓音怒吼了一句,斜侧方却有几支箭矢攒射而来。 屯子附近的其他猎户已匆匆赶到,见到屯子内被血火屠戮的惨状皆红了眼,对着林边那恶形恶状之敌,纷纷抬手引弓疾射。 紧咬的牙关发出瘆人的咯吱声,扶莫一扭头便钻进密林,不管不顾荆棘与树杈划破衣衫皮肤,跌跌撞撞消失在莽莽昏暗的山林之中。 彤云如海,残阳西垂,红彤彤的余晖洒在触目惊心的战场各处。 冷风渐起,缓缓吹散屯内浓烈的血腥味道,却吹不散升腾的浓烟。 晚霞如血暮云重,染红了大地,染红了这小小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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