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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京城的秋意总是来得漫不经心,在不知不觉中,霜露微凝,自草木间轻轻滑落,悄然浸凉了衣襟。

八月十五的中秋家宴设在启祥宫,朝霖殿内外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澈。

僖嫔因着身孕解了禁足,想方设法去到玄烨跟前梨花带雨,几度哭到晕厥,后来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人证物证,终于沉冤得雪。

此次家宴自然是最引人注目,如今她只需烦恼日复一日丰满的身姿,其余无需担心。

“今日是家宴,大伙儿都随意,不必太拘礼。”

玄烨说着便领着嫔妃向二位太后敬酒,吩咐小宫女捧着黑漆象牙托盘上前,逐一献上东珠手镯。

“这是朕先前答应的。”

僖嫔率先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取出一个八宝攒珠并蒂玫瑰镯子细细把玩,娇声道:“皇上的心意最重要,这并蒂最是象征恩爱,臣妾愿与姐妹们同心同德,尽心尽力侍奉您左右。”

玄烨爽朗一笑,道:“要当额娘了就是不一样,从前最晓得吃醋顶嘴,如今也是变得大方了。”

其她几人也是一一打开细赏,惠嫔是并蒂梅花,端嫔是并蒂琼花,宜嫔是并蒂蔷薇,荣嫔是并蒂紫薇,卿贵妃是并蒂菊花,而我的是并蒂百合。

众人起身谢恩之后,宴席方才开始,伴着歌舞升平,有小宫女端上山珍海味与御膳小点。

给我的是一碗乳白微黄的糖蒸酥酪,奶香浓郁扑鼻,点缀了几枚糖玫瑰,和着花香绵绵,愈发惹人垂涎。

只是我方才菜肴吃得多了,有些腻,故而稍微食欲不振,虽然酸甜可口,却只用了小半碗。

身后的灵雲关切道:“奴婢瞧着今夜的菜肴大都合您胃口,绣球干贝、鲍鱼烩珍珠菜、雪地盐焗虾、胭脂鹅肝、砂锅煨鹿筋、虾子汤,都是极好呢!”

我掩口打了几个嗝,道:“不碍事,只是之前听倪霜说烤乳猪甚好,方才多吃了几块,这会子腻得慌,还是等鲜果上来了再用点便是。”

灵雲会意,体贴地将我面前的海参龙骨汤撤了,换了清清淡淡的燕窝润口。

燕窝是贵物,食用前先用泉水泡足,由巧手妇人用银针挑去草枝和细毛,一丝一缕都不得残余,以免损了滋味。

这一碗用的是雪鸡肉切的薄片、新摘的菌子、金华火腿,煨透后捞去,撇油脂,只余清汤慢炖,果然入口上佳。

待月上中天,二位太后已经各自回宫,玄烨因着酒醉而离席,丝竹之声渐渐寥落,歌舞也是黯淡了下来,成了残碎的红影潋滟,甘冽的酒香混着脂粉浓俗的香气,搅动了近乎十五月的圆满。

僖嫔身旁聚集了不少嫔妃,正说说笑笑,忽然听闻有宫嫔道:“僖嫔娘娘有孕六个月了,都说这肚子圆滚滚的像西瓜,怀的便是男胎,依嫔妾看呐,僖嫔娘娘这一胎是阿哥。”

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个宫嫔附和,羡慕道:“那是,僖嫔娘娘是有福之人,来日生下了小阿哥,皇上得多高兴啊。”

僖嫔得意洋洋,摸着头上的诸多珠花,皆是镶嵌金丝与东珠,我估计这是她插戴过最繁复的一次了。

她又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卿贵妃,目光掠过她窈窕的身姿与平坦的小腹,眼中有嫉妒与不屑。

“皇上一向重视子嗣,自然高兴。卿贵妃最得圣意,那一胎要是生下来了,不知皇上要如何欣喜若狂呢,真真是可惜了。”

卿贵妃猛然转首盯住僖嫔,眸中带着冷冽的决绝,点翠东珠耳坠摇戈不已,仿佛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幽幽的天际。

嫔妃们见此谁都不敢搭话,一时间夜蛰寂寂,有清风吹过,三两细瘦的竹枝婆娑划过窗棂,风雨萧瑟。

“是啊,僖嫔说得甚是,这孩子要生下来才算,生不下来的什么都不是,不是么?”

嫔妃们惊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我也是一惊,放下剥了一半的石榴。

僖嫔在众目睽睽之下讽刺卿贵妃留不住孩子,而卿贵妃的反击更甚,直接暗示僖嫔这一胎能不能临盆还是未知之数。

卿贵妃身已经要离去,身上披着桃红色绣百花争艳狐貂斗篷,头上插戴蓝色并黄色的绒花,为菊花图案,另有一支蝙蝠点翠金簪,轻灵而不失端庄,仿佛新雨当中枝烈艳艳的花卉,灼艳而夺目。

果然僖嫔气得身子轻颤,怒气冲冲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什么意思?本宫的意思不就是僖嫔言下之意么?宫中女子多,阴气重,僖嫔未至瓜熟蒂落之日,还是要好生养胎为宜。”卿贵妃眼神冰冷,仿佛能将人冻结,语气却是风清云淡。

留下了众人干瞪眼,我也是在心中冷笑僖嫔的不自量力,气氛僵持凝固,倒是端嫔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这诡异的沉默,宜嫔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多言。

转眼间那抹红色的倩影已徐徐离去,僖嫔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定一定心神,向我福了福身,方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我起身道:“你们今日劳累了,各自回宫罢。”

众人向我行礼后各自散了,紫砂大缸中供着一块冰雕,渐渐地融化了,一滴接着一滴,叮咚的脆响,仿佛是在敲心一般。

……

我坐在肩舆上折来一支紫薇赏玩,这是今夏最后的绚美,连花草也是知秋光将近,带着竭尽全力气性,拼力盛放。

“昨日听闻小厨房的青铜大鼎有损,可置办好了?”

随行的灵雲回答:“奴婢已经让内务府送过来一个新的紫铜大鼎,娘娘放心。”

我微微皱眉,嘘唏道:“自从发生了几次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多关注小厨房。”

“娘娘的一饮一食都有秋语姑姑把关,不会重蹈覆辙的!如今暑气未过,您难以入睡,这不,这两日曹太医拟了方子,胡玉娘正在给您做食疗呢。”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带有安抚的力量。

夜行的太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左右的朱红色泥墙延绵不断,倒影着细密的幽光,肩舆直奔乾清宫而去。

因着饮了些樱桃酒酿,彼时有绵绵倦意,若不是放心不下烂醉如泥的玄烨,我不会夜深露重的还出来。

“娘娘莫睡,前头转角便到了。”

很快落了骄,月华清明,远远便看见殿门外侍立着魏贞,我招手示意他过来。

“皇上还好么?”

他打了个千儿,道:“皇上安好,此刻正在沐浴,娘娘可是有要紧事?”

我将甜白釉勾莲纹玉壶春瓶递到他手中,道:“本宫吩咐小厨房做的醒酒汤,一点儿心意,还劳烦你送进去。”

魏贞勉强接过,有些为难道:“贵妃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这醒酒汤啊,乾清宫有的是。”

我淡淡笑了笑,将装着金瓜子的锦囊塞给他,道:“这个本宫知道,这汤皇上喝与不喝都不打紧,本宫的心意,皇上看见就行了。”

他捏了捏手中的锦囊,笑颜逐开:“奴才明白了。”

……

康熙十七年八月二十五。

日光被重重湘妃竹帘滤去酷热的意味,空气中隐约多了几丝寒气,我牵动竹帘上的流苏,半卷轻帘。

一眼望去,庭院中错错落落开着茉莉、茑萝、石榴、百合、紫灯笼、栀子、常青藤、蔷薇、飞燕草,红红翠翠,缤纷绚烂,如堆出一天一地的繁华金色。

秋语一边为我篦头发一边道:“奴婢方才听闻,郭络罗常在身子不适,传了太医去瞧,诊断出了一个月的身孕。”

我神色淡淡道:“差点忘了上个月她被皇上相中这回事,她可是住在翊坤宫的偏殿?”

秋语答道:“原本皇上是这般安排,可是后来卿贵妃说永寿宫的梨花最多最好,郭络罗常在患有哮喘,与梨花相伴最相宜,故而赐居永寿宫玉照殿了。”

“是啊,若是她在翊坤宫,与自家姐姐住一块儿,朝夕相见,终是对卿贵妃自己不利,她这才向皇上进言。这般也是好,端嫔是个省事的,想来不会刁难她。”我低眉看着新得的玉鸦钗,末端伴云团与翠环,翠环中有莲瓣氏鎏金托底,每瓣嵌东珠一颗,翠环背面是黑曜石,甚是精巧可爱。

想了想走到紫檀木书桌前,吩咐秋语研墨,拿起湖笔蘸了蘸墨汁,在四张红纸上各写一字:婉、和、玉、淑。

“让小顺子用红檀木榴开富贵金箔方盒将这四个字装了,送去乾清宫给皇上,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秋语先是迷茫的神情,但一瞬过后便笑道:“娘娘这是看皇上的决定呢。”

的确,我这是看玄烨对郭络罗-新眉喜爱的程度,即送了封号去,因着在皇宫里有封号的嫔妃远比没封号的受宫人尊敬。

这般便打消了他想要封其为贵人不予封号的想法,所以,他只剩下了两个决定,一,赐号不晋位,二,赐号晋贵人。

……

康熙十七年八月二十六。

彼日我带着倪霜,一同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又去了上林苑,行至一排翠松时,瞧见前头有个穿红戴绿的嫔妃,端嫔、僖嫔、荣嫔、苏贵人,以及新得宠的定贵人万琉哈氏。

僖嫔不怀好意地瞥了端嫔一眼,道:“端嫔生过两个,本宫头一次当额娘,没什么经验,将来可得向你讨教啊。”她不等端嫔有所反应,又故作姿态,“哎呀!瞧本宫这记性,端嫔你的格格早就不在了,如何带孩子,怕是生疏了罢?”

端嫔一愣,神情渐渐淡漠下来,像沾染了飞雪的清霜,更是仿佛要碎裂开来,想必心中十分痛苦。

我侧首道:“这儿风大,咱们要不要先回去?”

“难得有这样的好戏,看看也是无妨。”倪霜轻轻抬头,湛蓝如玉的天空有鸽群快速飞过。

相视一笑,在翠松后站定了。为着一会儿去见玄烨,我身着浅粉色丝绸旗装,颜色浅得如轻轻呵出的一口如兰气息,绣满万字不到头图案,另有彩色祥云与折枝花堆无数。

倪霜身着杏黄色鹊衔瑞福丝绸旗装,衣襟袖口绣满了她的最喜欢的绯红色莲花,是我一眼相中赠予的。

苏贵人掐媚道:“僖姐姐如今身子贵重,可得好生养着,阿哥才能白胖康健。”

“太医说了,本宫身体安康,胎象甚稳,皇上时常挂念,还赏赐了许多的人参鱼翅。有苏贵人的惦记,本宫自然会好好养胎。”僖嫔摸着稍稍隆起的肚子,笑得愈发得意,她身着浅粉色百福桃花丝绸旗装,行动间漫溢无尽春华。

荣嫔含笑道:“本宫宫中的花开得正好,不如哪日约了几位妹妹一同去欣赏罢?”

“本宫现下月份大了,怕是不便与几位姐妹一同赏花吟诗了。”僖嫔的笑意仿佛是天边耀眼的湖泊倒影,轻轻一晃便被寒风拂去了热气,“好了,本宫还要回去喝鲜果燕窝呢,端嫔你也是多吃点什么罢,这般清瘦,即便是奴才也是得填饱肚子呀。”

她冷哼一声便一摇三摆扬长而去,荣嫔不知真假地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苏贵人自然也是作鸟兽散,只有定贵人陪在左右。

日光浓烈得犹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眸,我摘下廊边一朵嫩黄花骨朵儿在手中赏玩,面色沉静如水,一丝涟漪也是无,只是略有惋惜黯然的神态。

端嫔待她们走得远了,含悲道:“她们为何总是落井下石?”

“娘娘莫要伤心了,这些人向来不安份,她们的话不必入耳的。”定贵人轻声道,说着便与侍女连搀带扶把端嫔带走了。

……

在耿精忠、尚之信归顺清廷之后,吴三桂于康熙十七年八月,年已七十四岁的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国号大周,建元昭武,大封诸将,但未能改变叛军的困境,其实这时的吴三桂已到了穷途末路,同年秋,吴三桂病死,形势陡变,叛军无首,众心瓦解。

吴三桂的风波,快要过去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春藤案几上摆着两样小点,只识得一样是荼薇蛋卷,以鸡蛋浆烘干为皮,馅心是荼薇花瓣佐砂糖,入口既有蛋香又有浓郁的荼薇花香,着实芬芳可口,清甜润滑。

倪霜拿起一个形仿佛榄核的面点摇了摇,有簌簌的响声,她笑道:“这是金吒,中山粉果中最好的,食用也是得讲究,从尖端开始,待到馅料时,先吮一口油香,然后再吃,若冒失吃下,会油沫四溅。”

我按照她的说法小心翼翼地吃着,原是满而不实,以澄面为皮,用细碎的猪腮肉、冬笋、冬菇、鲜虾为馅,配着南乳、八角、花椒,肉鲜皮脆,味道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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