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甬道内, 跳动的火炬仿若幽幽鬼火。沈寂之拎着一袋东西,从石门出来,往梅院的方向走。甬道里每隔几步就有黑衣侍卫驻守, 时不时还有游动侍卫群巡逻。刚刚在铺面上挑东西时, 沈寂之有听到他人议论。因着他们闯入, 暗殿最近各处戒严。沈寂之本还想借着这趟四处看看,但现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等过几天, 巡逻稍有松懈时再出动也不迟。他学着乐师的模样,微微驼着背,贴着潮湿长满苔藓的墙面走。拐角之处,沈寂之第五次遇上巡逻的侍卫。侍卫一共十人,穿着黑衣盔甲, 脚步整齐迎面走来。当头侍卫瞅见他, 笑着招呼:“呦, 文乐师, 来买东西啊?”乐师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沈寂之听到对方唤他,先呆了下, 才忙不迭低下头, 答道:“是, 来买了些瓜果蜜饯……”“乐师是个文人雅士,果然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侍卫脚步不停,越过沈寂之, 哈哈大笑, 带着嘲讽, “我们这些粗人爱喝酒吃肉!瓜果蜜饯, 那不是小丫鬟爱吃的嘛!”身后侍卫跟着大笑。沈寂之神情讷讷, 缩在墙角,也不反驳,像是一只缩头乌龟。侍卫们没有怀疑,两拨人马反向而行,就快要擦肩而过。忽然,沈寂之若有所感,他体内金丹处的五色石,居然轻动了一下!和五色石表层禁制如出一辙的气息,从黑衣侍卫最后一人那隐隐约约传来。那人似乎也意识到有几分不对,人在拐弯处回过头,瞄了一眼沈寂之,然后又迅速收回。两方彻底错开,黑衣侍卫们往甬道下方走,沈寂之继续往上。他藏在浓密睫羽下的双眸波光粼粼,唇无声轻动。刘浒。或者说,是他师父,谷山。那他,大概有出去的办法了。……沈寂之出门晚,回到梅院时,天石已暗。他去找了桃红。昨晚梅宜离开前说过,他缺什么,尽管找桃红便是。“酒?”桃红忙应下来,“自然是有的,公子随桃红来,桃红带您去院中库房取。”沈寂之微微颔首:“多谢。”桃红提着灯笼,带着沈寂之走在曲折回廊上:“夫人也是好酒之人,库房中有不少好酒,是城主带来送给夫人的。公子一会儿看看,尽管拿。”沈寂之问道:“可有女儿红?”桃红点头如捣蒜:“有的!”她想了想,“库房中应该还剩了两坛女儿红,不知够不够?若是不够,我明日去和暗嬷嬷提一嘴,就说夫人要……”“不必,够了。”沈寂之打断对方,“还有,你家夫人答应给我的丹药中,有一味飞幻参,我先支取一点。”桃红一脸茫然:“支取一点?”“嗯。”沈寂之想了想,“剩下的其他都入药,先给我一小条参须就行。”梅宜答应给他的价值三万多的丹药,就当是他带梅宜出去的赏金。这样再好不过,丹药可以先放着,反正不会坏,他现下不是很急着要现钱。日后缺钱了,再把这丹卖掉就行。能压制仙原石冲击的丹药,定是个好东西,不愁卖不掉。-简欢白日以莺啼的身份在外走动,真的莺啼只能闷在房中。按照往常,梅院入夜后,莺啼会和几个绣房的姐姐一起聊天,帮她们做做手工活。简欢对这个没有兴趣,让莺啼去,小丫鬟闻言欢天喜地出了门。她也没待在屋里,借着夜色溜去了沈寂之那,结果发现他在竹林深处鬼鬼祟祟的。简欢小跑进去,嫩黄色衣裙擦过竹叶,一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你躲这偷偷摸摸干什么呢!”沈寂之头也不回:“酿酒。”“酿酒?”简欢不明所以,在他旁边蹲下,探过头看。只见他面前挖了个大坑,大坑旁放着两坛开了瓶的女儿红。酒味四溢,萦绕在鼻尖。简欢下意识嗅了嗅,心想这女儿红很不错嘛:“怎么突然间酿酒?我记得你不怎么喝。”沈寂之将手中的飞幻参根须分成一长一短两段,不急不缓地吐出四个字:“钓个师父。”他把遇见谷山的事和简欢说了下:“我怀疑师父的封印有所松动。”之前封印还在,他感应不到谷山的气息。但这会他能感应到,说明谷山封住神识修为的封印有被冲开一点。不过没完全冲开,否则按他师父的脾性,想来早就将整个暗殿洗劫一空,杀了鬼鱼王夺了妖丹出去卖钱换酒喝了。谷山爱酒之事,全玉清派的人都知晓。简欢双手抱着膝头,想了下就知道沈寂之想做什么,但她还是有些纳闷:“出了这片竹林就不一定能闻到酒味了,你怎么钓你师父?”沈寂之闻言,将飞幻参根须依次放进两坛女儿红里。飞幻参放入那刻,就像是泡腾片入了水,原先平静的酒液瞬间翻江倒海,有无数酒色泡泡不断冒出,空中的酒香味愈发浓郁。简欢眼睛一亮:“好香!这什么酒?”“飞幻女儿红,待三日酒成后会更香。”沈寂之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轻哂,“我师父的鼻子专为酒而生。你看好了,他会闻到的。闻到了,他怎么都会来。”简欢和沈寂之对视一眼,虽什么都没说,但怎么做都心知肚明。“不错不错。”简欢像大反派一般桀桀笑了笑,想起/来意,叮嘱他,“到时你师父恢复记忆了,你再问问他仙原石一事,在这之前你还是别冲开的好。我思来想去,总算明白哪里不对劲了。”沈寂之两只手分别放在坛顶,五色灵力将坛口封住,不让气泡涌出:“哪里?”“很明显的话术啊。”简欢伸手捡起地上一片竹叶,在指尖把玩,“你想想,她这话说得颇有意思。若她一味告诉你冲开没事,你定然会怀疑她话中真意。但梅宜不是这样说的,她先告诉你仙原石不能冲开,但为了出去,又求你冲开。这般说,正常人都会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告诉你冲开会有危险后,又说她有压制的办法,啧,一套一套的。”沈寂之一边听,一边把女儿坛合上酒盖,放入挖好的土坑里,再把土埋回去。思来、想去吗?他唇角轻扬,像夜里静静绽放的昙花:“嗯,知道了。”两人起身,朝竹林外走。简欢没有说话,沈寂之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声虫鸣都无,只闻鞋履踩过松软竹叶的声响。简欢低着头,乌黑的眸子瞅着自己嫩黄色衣裳,眼观鼻鼻观心,抿着唇角。有点糟糕啊。自从对他产生一种‘很亏’的想法后,连气氛都变得怪异了起来。梅院的夜晚如此清凉,却莫名有些燥。少年少女各怀心思,低头沉默地走着。也许是周遭竹林茂密路太窄,也许是其他一些缘故,两人挨得很近。近到某一刻,两人随着步伐微微轻摆的手碰到了一起。简欢心跳空一拍,人顿时弹开几步。她匆匆告辞,语气带着隐藏的慌乱:“我走了……”“等等。”沈寂之拉着她手腕,目光落进她眸里,“我有东西要给你。”-咿呀一声,沈寂之推开房门时,那头,简欢也已经打开了窗。她手在窗台上一撑,两腿轻跃,越过窗。人坐在窗台上,双腿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屋内点着烛火,乐师已经睡了,呼吸平稳。简欢小声:“你要给我什么啊?”她刚刚问了一路,但沈寂之什么都不透露,只说给了就知道了。弄得简欢刚刚那点少女心思全没了,只想把沈寂之套个麻袋揍一顿。她讨厌卖关子的人!沈寂之:“你不能有点耐心?”他让她在门外等一下,但简欢这个人向来耐不住。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绕窗了,真的是……可,谁让他喜欢。简欢攥着拳头,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沈寂之没管简欢,先走到镜子前,用清洁术卸了脸上仿乐师的妆。乐师的脸,不太好看。简欢睁开眼,双手抱胸盯着沈寂之的一举一动,极其费解:“你卸了,你明日怎么办,不出门了?”“嗯,今天路上遇到了认识乐师的侍卫。”沈寂之离开梳妆台,“乐师不太出门,我出去太频繁不妥,这三日都会待在竹园。”简欢:“哦。”沈寂之缓步走到房内的紫檀雕花顶箱柜前,伸手打开柜门,将里边的布袋取了出来。简欢看到布袋时,微微发愣。这个袋子似曾相识,好像是两年前他给她送瓜果,事后她还给他那个。沈寂之将袋子放进她怀里,重物感让简欢蓦然回神。她下意识抱着,低头拉开袋口,往里打量。一串颗粒饱满,紫得发黑的葡萄,还有两根黄橙橙的香蕉,一个桃子,一包糕点。沈寂之一手撑在窗台,手和坐在上头的简欢隔了一拳的距离。不远,但也没有近到不礼貌的地步。床上乐师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听不清内容的梦呓。沈寂之透过白色床帐瞧了眼,压低声音向她解释:“暗殿里水果有些贵,我用乐师身份去买的,只能买这么多。”简欢低着脑袋,闻言抬起头来,不太赞同:“那你这么拿给我,乐师他知道吗?他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她先入为主,认为这些瓜果定然是乐师付钱的。毕竟沈寂之又不吃这些东西,不可能他付钱买给乐师吃。这种事,太阳打西边出来都不可能发生在沈寂之身上。买回来后,出于待客之道,乐师肯定会说句‘你想吃自己拿哈,别客气’之类的,沈寂之就这么拿给了她,不合适啊不合适。简欢坐在窗台上,他站着,两人视线平齐。沈寂之看向她:“为什么要乐师知道?”简欢:“那是他出的钱……”“不,简欢。”沈寂之面色微白,双瞳却极其深邃,像是夜色笼罩下的清潭,静沉却危险,“你这袋,是我出的钱。”简欢瞪大双眼,粉唇微张,诧异地看着他。他出钱买的瓜果,然后送、送给她吗?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简欢突然抱紧怀中布袋,她有些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沈寂之就站在那里,没有动一下,但她莫名感觉他在朝她逼近。她下意识往后躲,一下子没坐稳,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窗。沈寂之伸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坐好。两人距离一下子变近,简欢被他的力道拉了回来,顺着惯性往前,额头抵在他的右肩,鼻尖是带着淡淡酒香、混着竹叶味的男子气息。酒太烈了,他的手似乎没用清洁术洗干净,指间还残留着女儿红被飞幻参泡出来的醇香酒气,透过柔软滑凉的绸缎,烧红一片。烧得简欢双颊通红,背脊绷紧,心跳如擂鼓。她眼睫眨动的频率变快,沈寂之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看见扑闪扑闪的纤长睫毛。沈寂之缓缓闭上双眸,深深吸了口气,急促的鼻音响在简欢耳畔,一下又一下,像极了那些年,简欢在现代听过的音频。窗外万籁俱寂。窗上,少年一手忍耐地落在女孩的腰际,一手撑在旁边,因为用力,指腹发白。女孩低着头,额头轻靠少年右肩,双手抱着怀里有些发旧的白色布袋。天石在夜晚泛着银色光辉,像月,又不是月。两人似乎在相拥,似乎又不是。烛火燃烧着。四周仿佛灌满了湖水,雕花窗那暗潮汹涌,无数看不见的透明气泡使劲往上冒,在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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