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茶杯被大力地掷在地上。
四分五裂。
摔了杯子犹不解气,方庆遥又随手抽过店里账房桌上的一本书,朝儿子扔了过去。
“少东家,阿笙少爷。街坊们抬举咱们家,喊你一声少东家,尊称你一声少爷。你就真当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在这挑拣起来了是吧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皮,什么馅儿了”
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日阿笙同郑家食铺孙掌柜的对话,到底是传到了爹爹方庆遥的耳朵里。
倘若阿笙是个正常人,不是个哑巴,凭着方家如今的家底,未必真够不着一个失了权势的,家道中落的一个前朝都督府家的千金。
可阿笙是正常人么
阿笙是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贝勒爷,人前督府的千金也不可能嫁,何况是个开酒楼的哑巴少东家。
风言风语一下就在这长宁街上传开了。
方庆遥面子挂不住,加上近年托媒人给阿笙说亲,阿笙都只是摇头,就没一个看上眼的,让他没少着急上火。
这一回,当爹的真动了气,口不择言“就凭你你还想娶都督府的千金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癞痢光棍还妄想娶美娇娘,净做白日梦”
外头伙计听见了掌柜的在骂少东家,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敢进去劝。
掌柜的因为少东家的亲事上火,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要是谁进去劝了,无疑等于火上浇油,真会被掌柜的一个扫帚轰出来。
反正掌柜的就是这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伙计们都知道掌柜的脾气,阿笙这个当儿子的,哪能不知道
听爹爹骂他是癞痢,阿笙一脸无辜,笑着摸了摸自己白净圆呼的脸蛋,也不争辩。
虽说他的长相,比不上二爷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可总归是比癞痢强上一些嘛。
便是光棍,他也是个好看的光棍。
至于癞蛤蟆,阿爹倒是没骂错他。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呐,他能有什么法子
还有,阿爹跟孙叔、孙婶婶都错啦。
他喜欢的人,不是都督府的那位娇小姐,他喜欢的是都督府边上那座古拙园子里头的那位二爷。
只是这事,断然不能被爹爹还有其他人知道。
癞蛤蟆就癞蛤蟆。
阿爹误以为他喜欢的是都督府那位千金,最多就是生气,要是知道他喜欢的是谢二爷,那才是真的会出大事。
方庆遥骂累了,骂不动了,坐在椅子上直喘着气。
阿笙便去平拿了摆在角落的簸箕跟扫帚,把爹爹摔在地上的碎杯子扫进去。
方庆遥一看他这模样,更加来了气,手指头颤抖地指着他,“我看,我看你是存心想要气死我”
阿笙忙放下手中的簸箕、扫帚,抱着爹爹的手臂,打着手势,希望爹爹别气了。
方庆遥就这么一根独苗,骂归骂,到底是心疼他,苦口婆心地劝“阿笙,咱们跟人家不一样。”
阿笙垂下眉眼,道理他都懂。
所以他没想过要娶妻。
他喜欢二爷,不喜欢姑娘,也不想害了人家姑娘。
至于二爷
那他是做梦也不敢痴想的。
只要能够每日遥遥看上一眼,偶尔送餐的时候,近距离地同二爷说说话,他便心满意足了。
阿笙打着手势,“阿笙想一辈子陪着爹爹。”
当爹的,哪有不喜欢儿子一辈子侍奉在自己身边的。
方庆遥被他孝心感动,缓和了语气,“那爹爹要是老了呢”
阿笙一时放松了警惕,把自己心底的打算“说”了出来,“等爹爹老了,我就出家去当和尚。”
方庆遥那一盏茶到底是扔早了
当和尚
他方庆遥的独苗,去当和尚
这是让他这一脉绝后呐
方庆遥当下就炸了,他把儿子的手给甩开,粗着嗓子“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阿笙眼神一阵懊恼。
大意了
他没想气爹爹来着。
“还不给老子滚”
脏话都蹦出来了,可见是真气狠了。
阿笙怕自己继续留下,爹爹会被他给气出个好歹。
迟疑地看了爹爹一眼,到底还是出去了。
临关门,打手势,让爹爹别气了,好好休息。
方庆遥无力地摆摆手。
阿笙轻声地把房门给关上。
没走远,就在外头守着,耳朵贴着房门。
怕爹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账房的房门的窗格是纸糊的,人在里头,能瞧得见外头的人影。
方庆遥红了眼眶。
他何尝不知道阿笙是个好孩子。
阿笙倘使是个不成器的二混子也便罢了,这年纪,他也不是不能再娶。
可阿笙这般好,又这般伶俐。
他若是再娶,阿笙多个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倘若对阿笙好也便罢了,若是也嫌弃哥哥是个哑巴,欺负哥哥怎么办继室待阿笙若是不好,到时候反而苦了阿笙。
方庆遥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待他老了,阿笙可怎么办
春行馆,院子里的紫薇花开得热闹。
连廊屋檐下,挂着一溜空了的鸟笼。
唯有一只金丝雀,抖落着一身杏色的翅膀,扯着歌喉,歌唱着春尽夏初时节。
院子里,两名小厮打扫着廊下的蔷薇花,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檐下空了的那一排鸟笼,小声地议论着。
“二爷也太奇怪了。之前视那些个八哥、百灵、柳莺护得跟命根子似的,便是前段时间病中,那般虚弱也不忘问我们,可有记着给那些鸟儿喂食。这几日竟是说送人就送人了。只留了这一只叫声实在算不得出彩的金丝雀。”
“是有点奇怪。爷向来很喜欢那些个鸟啊雀儿的,平日里便是连照顾也都是亲力亲为。”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是不还有,还有,爷不是一贯不喜吃甜食么怎的今日忽然点了长庆楼的桂花杏仁桃酪、荔枝腰子、甘棠炖百合”
一水儿全是甜的。
听着都要犯牙病。
那瞧着面嫩,年纪稍小一些的小厮歪着脑袋,“许是生病的这段时间,嘴太淡了,想换个口味”
年纪大一点的摇摇头,手里头握着扫把,凑近弟弟福旺,“不好说。哎,弟,你有没有觉着,爷最近像是像变了个人似的”
福旺一张小圆脸上尽是茫然的神色, “啊有吗”
爷不还是那个样子吗
长得跟天上谪仙似的,待他们下人也还是和和气气。
“有你没发觉么爷以前见了人总是笑吟吟的,现在虽说也是笑着吧,可总觉得那笑怎么说呢,透着一点冷”
“可是活太少,太闲了”
一道不怒而威的声音,冷不防自两人身后响起,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被吓一跳。
春行馆的管事身穿一身黑水色长衫,从天井那头穿过来,肃着一张脸,“要是嫌活太少,太闲,等打扫完庭院,就去把大厅、走廊、亭子里的垂帘都给换上竹帘,椅子上的垫子铺上竹垫,二爷的书房、茶室也都给置换上夏天的消暑的物件。”
“是,是,小的打扫完就去。”
大的低着脑袋,连连称是,小的那个则是吓得压根没敢出声。
陶管事可比二爷吓人多了
二爷鲜少会板着脸训人,更从不对下人发火
“咳咳”
婉转的鸟鸣声中,响起一阵咳嗽声。
管事听见咳嗽声,微变了脸色,疾步过了天井,往东厢房方向去。
陶管事上了楼。
房门没关,管事的进了门,转过房间的花厅,没在榻上见着人,眼神稍微一转,便瞧见了那抹立在窗户的修长身影。
随手拿了床上的一件薄衫走过去,“少爷,您风寒才刚见好,不宜见风。我还是替您把窗户给关上吧”
轻轻地将薄衫披在主子谢放削薄的肩上,伸长了手臂打算关窗。
这天气虽说是渐渐地热了,可穿堂风还是挺厉害,吹身上怪凉的。
寻常人吃得消,可少爷不同。
少爷前阵子病了大半个月,便是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近日才稍微见好,能下穿稍微走个几步,也能渐渐吃得进去东西,可得仔细些身子。
“陶叔,别关。”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笼子里活泼蹦跳,却怎么也跳不出那一方小小笼子的金丝雀的谢二,收回了视线,他转过脸来,对管家温和地笑道“只是忽然咳了一下,不关风的事。陶叔你也未免太过紧张。”
这是一张极为俊逸的脸,俊眉朗目,鼻梁挺括。
说话的声音清清朗朗,如风吹过林梢,真叫一个清风霁月,出尘无二。
唯独,太过削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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