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花满楼在家,外面待西门吹雪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西门吹雪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
除了陆小凤,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且说花老二自以为系长公主所赐,无人僭他的,连花满楼陆小凤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花满楼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西门吹雪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陆小凤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花满楼。只有花老二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花满楼说:“奶奶名声生是陆小凤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花满楼听了,骂陆小凤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陆小凤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花老二。
灵璧来家时,见了花满楼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长公主姬妾丫鬟最多,灵璧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花老二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灵璧在西门吹雪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花老二一人是命。花满楼虽恨花老二,且喜借他先可发脱西门吹雪,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花老二杀了西门吹雪,自己再杀花老二。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花老二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花老二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花满楼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西门吹雪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灵璧。
次日,齐世美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花老二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齐世美大少爷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灵大爷一心一计的过。”齐世美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齐世美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西门吹雪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陆小凤时常背着花满楼与他排解。
那西门吹雪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朱祐樘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西门吹雪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朱祐樘听了,长叹而去。
这西门吹雪惊醒,却是一梦。等灵璧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灵璧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灵璧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灵璧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灵璧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西门吹雪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灵璧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灵璧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西门吹雪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西门吹雪就昏迷过去。灵璧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灵璧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
花满楼比灵璧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灵璧众人见了,无不称赞。灵璧与花老二在一处,花满楼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西门吹雪,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花老二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花老二见灵璧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西门吹雪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花满楼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花老二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花老二便告诉邢夫人说:“灵大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花满楼儿一阵,又骂灵璧:“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花老二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西门吹雪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灵璧在花老二房中歇了,花满楼已睡,陆小凤过西门吹雪那边来劝慰了一番。西门吹雪哭诉了一回。陆小凤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这里西门吹雪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西门吹雪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花满楼花老二都上去了。陆小凤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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