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可对于擅长揣摩李治心意的武媚娘来说,这话不说也罢。
连婴孩都知道,狭窄的小床睡起来并不舒服,又何况是成年人呢
而这位当今天子所处的,好像正是这样一种环境。
乍看起来,永徽之年承继贞观盛世的基业,恰是清平顺遂之时,但君臣之间的平衡早已在无形之间被打破。
武媚娘看到的是长孙无忌的步步紧逼、谋夺私权,李治作为局中人,心情之复杂还要更甚。
长孙无忌既是舅舅、也是能臣,当年他李治能坐稳太子之位,也多有仰赖长孙无忌帮扶之处。这让李治对这位顾命大臣尊重有加,甚至希冀于成全一段新的君臣佳话。
但很快他就发现,局势和人心都不像他想象得那般美好。
先帝为他留下了两位顾命大臣。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前者暂且不论,后者在永徽元年便犯下了一件大案。
彼时天灾频频,为使民生安定,李治下达了一条指令,严禁土地买卖,然而褚遂良顶风作案,被监察御史一纸诉状告到御前,检举此人压价强买土地。
论理来说,严刑峻法、明确法令,正是天子即位后当办的。
可偏偏,在审办此案之中,大理少卿为褚遂良开脱罪名,长孙无忌为其求情,最终由死刑改判流放。
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刚上位不久的天子还未彻底掌握权势,朝中高官就已先形成了“朋党”雏形。
于是到了地联想到自己的身上。
也让他一时之间忽略掉了婴孩举动中的异常。
年轻的天子执着手中的墨笔,像是还在愣神,但身在此地的武媚娘看得很清楚,他在手边的纸张上落笔,并无迟疑之态。
那一笔墨痕,将并未压在边角的镇纸给圈在了当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帝王所用镇纸,乃是专人打造的龙纹田黄,在乍一看看来,便像是龙困于浅水囚牢之中。
画完这一笔,他方以笔端点了点眉心,似有些无奈和疲惫,“媚娘,婴孩换床容易,你说人若想要换一张床,该当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在朝臣之中无法被问出。
哪怕是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问,也势必会引发种种限制。
而这偌大一个后宫之中,身出名门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要么是关陇党羽、要么不能为他分忧,也无法体察到他话中的意思。
反倒是面前的武昭仪与他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大抵是能明白的。
武媚娘沉吟片刻,答道“陛下反正是不能同阿菟一般直接哭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这是自然。”
这话是怎么说的。
既有将权柄从朝臣手中收回的意图,他这位天子必然要直起腰板来做事。
和婴儿想要一张大床能靠着哭的情况,可说截然不同。
他颇觉好笑地抬眸,便对上了面前女子沉静的目光,顿时意识到,她这话比起调侃,更像是在用这一句玩笑话出言安抚。
想通她何以有这番说辞,他面上的神情柔和下了几分,“旁的法子呢”
武媚娘道“陛下心善,不舍毁弃旧床,故而蛮力破之也是不妥。”
李治点头,“是有此意。”
他确对长孙无忌的种种举动多有不满,但也未曾忘记长孙无忌早年间对他的助力,也并未忘记,父皇临终前曾经说过,“勿令谗毁之徒损害无忌”。
所以无论这君臣之斗,是否要随着李治试图占据上风而激化,他都还抱有几分侥幸心理,或许舅舅还能迷途知返。
所以他并没有真要拿朝中“朋党”开刀。
武媚娘笑了笑,“那就先跳到圈外试试吧。在外面解决问题,总是要比在里面容易得多。”
李治目光微动,“跳出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圈中的镇纸,在李治的面前晃了晃,就这么放到了圈外。
镇纸重新落在桌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碰撞声,恰好与那烛火爆出灯花的声响同步。
武媚娘语气坚定,“对,跳出去”
“陛下比之婴孩,能做之事多出不知凡几。以臣妾看来,待另造了一架新床之后,老的那张还怕太难对付吗”
“至于要跳到何处去”她倏尔停住了话茬,见李治已有意动,这才接了下去,“您心中有数的事情,还问我做甚。”
接下去的话,可不应当是一个“昭仪”说的了。
李治既非庸主,自有自己的决断。
另一头的安仁殿内,躺在大床上的武清月打了个哈欠。
虽说母亲已经大方地将这床送给了她,作为她的所有物,但难保不会有宫人得了安排要再试试,为何会突然有这等嫌弃小床的巧事。
所以还是再醒一阵子为好。
性命攸关,再谨慎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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