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教过自己,也就能教别的人。
女使看了看周望北的表情,又谈起了条件:“请城主放了圣女,圣女回到波斯之后,我就告诉城主,我师从何人,我师傅,她又身在何处”。
周望北听了女使的话,仿佛失水的旅人看到了沙漠绿洲:“你师傅,她,还活着?”
女使笃定一笑:“自然,我尚且能活到今日,何况我师傅”。
也不知那女使口中的“师傅”对周望北意味着什么,周望北当下就打开铁笼,解了圣女的穴道。
女使虔诚地跪倒在地,双眼盈泪:“还请圣女,切莫挂怀尘缘牵绊,珍重玉身,他日,再回明宫,光复我教!”
圣女慢慢地走出了铁笼,轻轻扶起女使,声音比沙漠甘泉还要清澈:“你不是我的俗世牵绊,你是我的福报”。
说完,拿过了女使手里的剑,温润如水地看着周望北:“城主,一别经年,就让为师与你比试一场吧?”
不等周望北回答,圣女就挥剑起舞,王宫守卫跟着周望北,这几年每年也能看几回流光剑法,其中偶尔也有剑法精湛的高手,此时圣女舞剑,人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天下大概再没有人,能把流光剑法舞得比明教圣女更好看。
可与星辰争辉的华美剑法,旁人只是看得目瞪口呆,周望北却是心痛如绞。
变故发生在十岁那年,明教圣使来楼兰,他瞬间从富贵安逸的楼兰小王子成了惊惧等死的阶下囚。
圣使们抓了他和他的父母,却没有直接杀死他们,说要等尊贵的教主亲来观刑。
后来,尊贵的教主果然来了,随行的还有玉洁冰清的圣女,他至今还记得清楚,婢女卑微地捧着天蚕丝绸跪在圣女左右,提前在她落脚的地方铺上丝绸,仿佛楼兰王宫的地面是世上最污秽不堪的地方。
教主和圣使倒也罢了,本就都是嗜血的魔鬼,可那满脸悲天悯人的圣女,看着三十余口人齐齐殒命,竟然毫不动容。
或许,在圣女心里,只有明教教众的性命,才是性命,非她族类,俱如蝼蚁。
纵然有那么多的恨和不甘,但他以为,他的生命会终结在那天,此生要想复仇,只能化作厉鬼。
可几天后,他在雪山脚下一处隐蔽的洞穴里醒来,被流光剑法所伤的伤口包扎得密密实实,身边放着几个苹果和一罐牛奶。
后来,他在那洞穴里住了半年,晚上偶尔会有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蒙了面的女子来看他,替他带来果子、牛羊乳,查看他的伤口,为他换药,还一招一式认真地教他流光剑法。
他叫她“师傅”,半年相处,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她也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话,偶尔他练剑不得要领的时候,她就用剑尖在石壁上划下几个字,这就是师徒二人间仅有的交流。
如此半年,那日师傅来看过他,转身离开时,他鼓起勇气拉住了师傅的手:“师傅,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您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不过是拉了一下手而已,师傅的身体却僵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师傅才把手抽走,带着他走出了洞穴。
过了抛尸台,从半山腰再往上,就是大明宫的第一道关卡,师傅似乎很熟悉雪山地势,带他在一个隐蔽处拜了拜,又带着他下了山。
他不解地问师傅:“师傅,为什么我们不回洞穴?”
师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给了他一荷包金叶子,在他脚下刻了“就此别过,善自珍重”几个字,转身走上了雪山。
教他流光剑法,熟悉雪山地势,他心里明白,师傅也是明教的人,或许是抛尸的时候动了不忍之心,才把他救回来,又教他流光剑法自保。
他恨明教,也感激师傅的恩情,国破家亡的少年,对着师傅的背影郑重地磕了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他四处学技,别的少年学的都是某某刀法、或某某剑法,他学的却始终是,杀人的方法。
后来,终于学成了一身杀人的本领,为了学到这些本领,也做过有违本性的事情。
也杀过无辜的人。
越来越难以入睡,每每睡不着的时候,他想的都是师傅在月光、星光下舞剑,教他剑法。
也只能想那一段。
那段之前,就会想起灭门那日,那段之后,独自学艺的这些年,更是不堪回首的黑暗和血腥。
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少年甚至妄想,若有一日他荡平了大明宫,师傅会不会回到他身边。
师傅那么良善的女子,一定是被逼无奈才入了明教的吧。
他此生唯一的痴心妄想,上天亦或许会垂怜吧。
后来,他果真血洗了大明宫,师傅却没有出现,只有明教的圣女,为了给西逃的余孽拖延时间,在大明宫兜兜绕绕给他设了许多小机关。
活捉圣女,比起手刃教主来得还要麻烦。
最后,他几乎是恼怒地持剑砍进大明宫深处,那设了机关捉弄他的人,平静地背对着他对镜梳发,镜中女子眉眼和善、青春不减,依然是十岁那年,看着他受刑时的样子。
他恨极了她当年的无动于衷,故意让她赤脚走过污秽之地,逼她在酒馆跳艳舞,可无论他怎么对她,她的眼眸永远都是平静如水中含了几分怜悯。
那样的眼神看向他,仿佛他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唯有每次明教教众被杀时,她眼里才会现出几分悲色,他就看得更怒。
现在,白衣佳人在月下舞剑,正是他心里念了多年的白月光。
上天成全了他的痴心妄想,是他自己,让明月照了沟渠。
圣女停了下来,手中的剑笔直地横在周望北颈边,似乎有几分遗憾他没有出剑:“城主多年不使流光剑法,可是生疏了?”
守卫们如梦初醒,拿住了女使,又纷纷持剑指向圣女。
周望北怔怔地看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欺师灭祖的无情无义之人?”
圣女把剑从周望北颈边拿开,摇了摇头:“我救你,不是要你回报我的。当年圣使杀你全家,为的是光大我教,后来你血洗大明宫,是为父母报仇,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圣女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现出几分悲色:“唯有我救你,是不应当的……所以,我被你所囚,也是自尝苦果。生死有命,是我当初不该起了妄心”。
这么多年,无数个不能入睡的夜晚,无数次在阿芙蓉迷烟催生的梦境里,他想过无数次,见了师傅要说些什么,想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可终于见了,她却说“唯有我救你,是不应当的”,周望北心里百转千回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圣女避开了周望北的眼睛,又想到了一事,叹息道:“阿芙蓉这种东西,用多了总是不好,我替你想了个方子,你今后可以配来试试,我们相识一场,过程曲折了些,权当收个圆满的结尾吧”。
圣女边说,边拿剑在楼兰王宫的大理石地面上认认真真地刻画,周望北如梦初醒,想去拉住圣女,窥视王宫已久的卫炼却早趁他意乱神迷封了他的穴道。
困住了周望北,楼兰王宫的守卫哪里挡得住天启王军,而那圣女,虽然流光剑法使得极美,内功底蕴却不深厚。
如此机缘巧合,卫炼终于把圣女劫回了京都。
明教圣女虽是被劫到京都的,到底医者仁心,她精心为皇后调养了两月,直到皇后顺利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皇帝大喜过望,问圣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选派了一队卫士,带着诸多赏赐,护送圣女回波斯。
圣女行经楼兰时,恰楼兰城主身染重疾,圣女终究不忍,留下为城主医治。
多年后,说起世上名医,再无人说明教圣女,只说西域有位楼兰城主夫人,妙手仁心,能生死人肉白骨。
在暗夜和杀戮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圣女可与星辰争辉的流光剑,大明宫的辉煌与崩塌,明教的血腥与罪孽,最终都化成了黄沙的一曲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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