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送餐人员准时将晚餐送到228号。餐盘上四菜一汤井然有序摆放。波浪边白色圆盘里五颗珍珠丸子袅娜绽放,五粒枸杞镶嵌其上,法香恰到好处的插在间隙处,让一向以味道取胜的中餐同时展现出西餐的优雅美相。方盘里腰果鸡丁黄瓜柳煞是好看,烤至金黄的腰果配上油亮的黄瓜回归到香嫩鸡丁的怀抱,不得不说是今晚的最佳拍档。青红椒炒素鸡、蒜蓉煸青菜、番茄蛋花汤不仅用夏天的颜色装扮了这顿晚餐,而且让这个冬夜变得温暖而绚烂。
腰果嚼在嘴里,酥、脆、鲜、香四溢满口;咬去半颗珍珠丸子,米的清香葱的鲜味伴着肉团子一齐下肚。清汤扫过口咽顺着食管滋润胃腑。
“还没吃完吗?呀!你咋站着吃呢?咋不坐那儿?”小个子窄身板,粉面红唇,一张口欲罢不能的小辣椒。小姑娘话语间有自来熟的邻家姐妹的亲切、热忱之感,你绝对想不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当然这一半的热忱来自于当下容颜上的居高临下,另一半来自一无是处的怜悯。
“啊,什么?”她陷在美食带来的满足感里,浸在美味带来的美妙幻想里,不想被一个外来入侵者打破了这种憧憬。她不自觉起身应对。
“这一个月里,你的日常生活就由我来照顾啦!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找我哦,不论时间地点。如果找不到我可以电话打到前台留言,前台人员会帮你联系到我的。今天你刚来,整个流程还不太熟悉,不过经过明天一天你就会完全了解啦。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她边说边擦拭嘴角的饭渣和油亮的嘴巴。
“没事没事,别客气,你继续吃。我先走了,再见!”她转身正准备开门,忽而回过头说:“对啦,你还没问我名字呢!我叫宋锦书,叫我锦书就可以啦。”
“奥。”她刚准备坐下稍作休息,却发现对方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去之意。于是提溜转一下眼珠问道“哪个锦书?”
“‘云中谁寄锦书来’的‘锦书’,我爸给我起的名字。”
“奥,那你家是不是还有俩小孩,一个叫宋雁字,一个叫宋西楼。”
“啊?”
“没事,开个玩笑。”
“奥,那我真的要走了。你快吃吧,再不吃都凉了,看我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明天见!”说完,如叽喳过后的云雀般抖着翅膀飞走了。
睡觉前,产后康复的护士过来辅导、叮嘱产妇哺乳姿势。躺喂、坐喂、抱喂,护士教的津津有味,可她听得索然无趣。护士教完后特别叮嘱她:如果奶水多不要躺喂,要坐喂或者抱喂。
第二天八点半,洗衣房的阿姨已经来收衣服了。一套橘粉色丝绸睡衣同主人一样的姿势躺在脏衣篓里酣睡。上衣散发出一缕茉莉皂香的气味,只是上面污图的奶渍会让你完全失去嗅觉;睡裤上斑斑血渍静默的陈述着主人的劫难。阿姨麻利的将衣服打包好装进袋子里,轻轻将她唤醒,让其在单页上签字。
迷糊中她睁开眼,草草签字了事后,便一头扎下去回应床的呼唤。毕竟谁也不会在夜间喂上三四次奶后,早上依然活力四射的醒来。
“快先起来吃饭吧,吃了饭再睡。”婆婆的声音小到她刚好能听见。
“让我睡会吧瞌睡死啦,只让产奶不让休息谁受得了!”
“先吃了饭再睡,一会不热嘞。”
“哎呀,不想吃,只想睡觉。”
“一会儿妮儿又该来吃奶了,你不吃上点咋有力气喂她嘞。”
一听到“吃奶”两字,她整个人清醒了很多,从梦境的虚幻世界一脚踩空跌落到现实世界里。她双手支撑起身坐于床上,头发蓬乱,眼神呆滞。旁边桌子上餐盘里鹅黄色小猪奶黄包正若无其事地朝她微笑。
“珍珠妈妈是吧?上午下午都可以给宝宝洗澡,你们选择什么时间洗?”负责婴儿日常的护士进来询问。
“这是固定时间的选择吗?还是每次都可以重新选?”
“每次都可以选,我们每次都会过来问的。
“奥,那这次选择上午吧。”
“好,喂奶后至少半小时就可以洗澡了。咱宝宝上次几点喂的?”
“我忘了。喂那么多次,睡也不好觉,谁还记得几点啊。”
“育婴室可以查出来,上夜班的护士都登记的有。”
“不用了,就现在洗吧。”她急切的拒绝护士的提议。“现在洗至少可以拖延下吃奶的时间。”她心里窃喜。
她和婆婆相隔两臂远,一同站在育婴室玻璃窗外观看。小婴儿呆坐在盆浴架上,温水顺着她的清透肌肤濯濯而下。护士右手掌托住婴儿前胸,手背顶住其下巴颏,手指绕过腋窝,握住左肩臂,将其牢牢锁在手中。
她看的出了神。有那么一瞬间,她也被掬在这方尺盆中,母亲柔软且细腻的手掌抚触着她娇小而敏感的身体,让她放掉戒备舒展身体。安全感和生命力便顺着母亲手掌的纹路流入她的体内。于是她以最灿烂而纯真的笑容回报母亲的同时,偷偷沾染了母亲身上的香气,暗自记下母爱的踪迹,以便日后循着味道追去。如今她再抬起胳膊嗅一嗅,浮香早已荡然无存。曾经的那个寻香婴孩已初为人母,到了怀抱留香的年龄。可是她身上连女人味都没有,更别说传授母亲的香气。但她觉得罪不在己,因为时间的作用并不是历久弥新而是教会了她遗忘和摒弃。她一把接过洗完澡的婴儿,香氛满怀,清新的香气狡诈的藏起那些被遗忘的味道的痕迹。
“护士好厉害!她是怎么将一个软塌塌的小婴儿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呢!”
“那人家天天给多少个婴儿洗澡嘞。”
“我觉得婴儿就是一块嫩豆腐,一洗就碎了。”
“嘿嘿”婆婆听不太懂时就憨憨一笑。
晚上,她躺在床上,回顾着初来乍到第一个完整的一天。吃饭、喂奶、给伤口烤电,这些既定的事情被编入芯片植入她的大脑,于是她变成这诸多正常运转“产妇”机器中的一员。下午她接到一个仿佛可以将其从沼泽泥潭里解救出来的瑜伽活动的电话通知。电话抛出诱饵,她很快上钩。她像鱼咬住鱼钩般紧握住电话不松手,但蠢蠢欲动的心还是被沼泽里的淤泥拖累。鱼竿拽的越起劲,淤泥糊的越紧实,最后她不得不重新陷进泥潭里,全身除了鲜红的心脏,其余全被浸黑了。
月子中心像一座脱离了时间的宫殿,虽美仑美奂却也是禁闭樊笼。这里的产妇昼夜不分,除了喂奶什么都不需要关心。她们的称呼都由“某某美女”统一变成“宝妈”,一个个被“妈妈”的称谓或强占或夺去了“自我”。可妈妈不就应该奉献、无我吗?还要什么自我?集体认知不就是这样定义“妈妈”的吗?
一个女人一生总要走上三面镜的试纱台,为了一次公主的体验,搭上余生。现在回过头来看,是她们错了吗?她们怀抱着公主梦,戴上皇冠,奔向城堡,却不想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她们又变回灰姑娘,闪亮的水晶鞋和“自我”一同留在了昨天。在她们的公主梦还未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女仆装,再也无法褪下。
以她才走过人生三分之一路程的浅薄经验来看,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有多渴望“自我”就有多反感这身女仆装,并且认为“妈妈”的身份与“自我”是相互排斥,绝不能兼容的。可实际上呢,她以为的“自我”是虚空一场,因她从不曾有过,或者说在“自我”练就的过程中被强掳并射杀了。她不过是给不想承担“妈妈”的重任而找寻借口,以此来迷惑自己,并把寻求“自我”这一志愿幻想的无比高尚。
那么很明显,她寻求“自我”的命题是假的,成为“妈妈”的命题也不可能是真的。做好“妈妈”的那颗心掉进了追寻假“自我”的圈套里,一颗一分为二的心是既做不好母亲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的。
她并不明白,其实两者的关系是亦步亦趋,相辅相成的。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她会突然醒悟,身上的女仆装闪着金光没有毁灭她而是成全并成就了她,于是“妈妈”和“自我”相互将对方渡济后相拥在一起。她豁然明白:成为母亲,是上天赏赐给她的一个重生的契机。母亲的成就之路也是她的自我完成之路。
“该喂奶了,珍珠妈妈。”
“我今天夜里不想喂又痛又晕我好想睡一整夜觉。”当然相较于喂奶的疼痛她显然更受不了每次起夜持续半个多小时喂奶的煎熬。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三点一次,六点一次她的脑袋里被强行安装了一个婴儿哭声“警报器”,每隔一段时间哭声爆响强行将其魂魄从梦中的另一个世界勾回。
“好,那夜里给咱宝宝喂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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